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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诗歌::聂鲁达::早晨    
早晨       


        1

  玛提尔德:一种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始于土地且久存于土地的事物之名:
  天光在它成长时初亮,
  柠檬的光在它的夏日迸裂。

  木制的船只航行过这个名字,
  火蓝的浪围绕着它们:
  它的字母是河水,
  奔泻过我焦干的心。

  啊,暴露于纠缠藤蔓中的名字,
  仿佛一扇通向秘密隧道的门——
  通向世界的芬芳。

  啊,用你炽热的嘴袭击我,
  或者,用你夜的眼睛讯问我——
  但让我驶入并且安睡在你的名字上。

      3

  苦涩的爱,以荆棘为冠的紫罗兰,
  充满刺人的热情的灌木丛,
  忧伤之矛,忿怒之花冠,
  你经由什么途径,你如何征服我的灵魂?

  你为何如此急速地将你的温柔之火
  倾泄于我生命冰凉的枝叶上?
  是谁指引你来路?什么花,什么岩块,
  什么烟带领你到我居住的地方?

  那骇人的夜确实颤动着,
  而后黎明将所有的高脚杯斟满了酒,
  太阳向天下昭告它的存在;

  而同时,残暴的爱无止歇地缠绕着我,
  直到它以利剑、以荆棘刺穿我,
  在我心中开出一条焦灼的路。

      4

  你将记得那条奔跃的溪流,
  在那儿甜甜的香气上扬、颤动,
  有时候飞来一只鸟,穿着
  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饰。

  你将记得那些大地馈赠的礼物:
  永难忘怀的芳香,金黄的泥土,
  灌木丛中的野草,疯狂蔓生的树根,
  利如刀剑的奇妙荆棘。

  你将记得你采摘过的花束,
  阴影与寂静之水的花束,
  仿佛缀满泡沫的石头般的花束。

  那段时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
  我们去到那无一物守候的地方,
  却发现一切事物都在那儿守候。

      6

  在森林中走失,我折下一根暗黑的细枝,
  将它发出的细语举向我干渴的唇:
  那也许是哭泣的雨水,
  龟裂的钟,或撕碎的心的声音。

  某种传自远方的东西,听起来
  深沉而秘密,被大地所覆盖,
  啊被广大秋天,被树叶半掩、潮湿的
  阴暗所蒙蔽的呼喊。

  自作梦的林中醒来,
  榛树的嫩枝在我舌下歌唱,
  它飘浮的香味攀爬过我清明的心,

  仿佛被我遗弃的根突然间
  又来寻我,那随童年逝去的国度——
  我停了下来,被漫游的香气所伤。

      7

  “随我来吧,”我说——没有人知道
  我的苦痛在哪儿,或如何悸动,
  没有人送我康乃馨或船歌,
  除了爱情划开的伤口。

  我又说了一次:随我来吧,犹如临终遗言,
  没有人看到在我口中淌血的月亮,
  没有人看到那向寂静升起的血液。
  啊爱人,现在我们可以忘掉那多刺的星星了。

  那就是为什么,当我听到你的声音重说出
  “随我来吧”,觉得你似乎释放了
  被囚禁的酒的忧伤,爱,和愤怒,

  砰砰然自酒窖深处涌起:
  我的嘴再次尝到火的滋味,
  血和康乃馨,岩石和烫伤的滋味。

      9

  海浪在不安的岩块上碎裂,
  明亮的光在那儿迸破,绽放出玫瑰,
  海的圆周缩小成为一束花苞,
  成为一滴蓝色的盐而落下。

  噢,绽放于泡沫的木兰花,
  迷人的过客,它的死亡开花
  又消逝?周而复始地出现,消失:
  破碎的盐,令人目眩的海的运动。

  你和我,爱人啊,让我们一同封住沉默,
  当海洋摧毁它无止尽的雕像,
  推倒它冲动的白塔:

  因为在漫漫水波和滚滚沙石
  交织成的隐形织物里,
  我们支撑起独一且多难的温柔。

      11

  我想望你的嘴,你的声音,你的发。
  沉默而饥渴地,我游荡街头。
  面包滋养不了我,黎明让我分裂,
  一整天我搜寻你两脚流动的音响。

  我渴望你滑溜溜的笑声,
  你那有着丰收色泽的双手,
  渴望你苍白玉石般的指甲,
  我想吃掉你的皮肤像吞下一整颗杏仁。

  我想吃掉在你可爱的体内闪耀的阳光,
  你骄傲的脸庞上至高无上的鼻子,
  我想吃掉你眼睫上稍纵即逝的阴影。

  我饥渴地四处走动,嗅寻霞光,
  搜寻你,搜寻你炽热的心,
  像基特拉杜荒原上的一头美洲豹。

     12

  丰满的女人,肉做的苹果,滚烫的月亮,
  海草、泥浆和捣碎的光浓郁的气味,
  是什么样幽暗的明亮在你的圆柱间开启?
  男子以感官触摸到的是什么样古老的夜?

  噢,爱是一趟与水和星星同行的旅程,
  与溺水的大气和面粉的暴风雨;
  爱是闪电的撞击,
  是臣服于一种蜂蜜的两个身体。

  吻复一吻我漫游于你小小的无限,
  你的边界,你的河流,你的小村落;
  而生殖之火——变得多么令人愉悦——

  悄悄穿行过狭窄的血道,
  直到它快速倾泄如夜晚的康乃馨,
  直到它似实实虚,如一道暗中的光。

     13

  从你双脚上升到发际的光,
  那包裹你纤柔躯体的力量,
  不是珍珠母,不是冰冷的银:
  你是面包做的,烈火爱慕的面包。

  谷物在收获季节高堆,在你体内
  面粉也在幸福的时节发酵:
  当面团使你的乳房加倍隆起,
  我的爱是在土中待命的煤炭。

  啊,你的额头是面包,你的腿是面包,
  你的嘴也是,被我吞食,随晨光而生的面包,
  我的爱,你是面包店的旗帜,

  火教给了你血的课程,
  你自面粉体认到自己的神圣,
  自面包学会你的语言和芳香。

     17

  我爱你,但不把你当成玫瑰,或黄宝石,
  或大火射出的康乃馨之箭。
  我爱你,像爱恋某些阴暗的事物,
  秘密地,介于阴影与灵魂之间。

  我爱你,把你当成永不开花
  但自身隐含花的光芒的植物;
  因为你的爱,某种具体的香味
  自大地升起,暗自生活于我的体内。

  我爱你,不知该如何爱,何时爱,打哪儿爱起。
  我对你的爱直截了当,不复杂也不傲慢;
  我如是爱你,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方式:我不存在之处,你也不存在,
  如此亲密,你搁在我胸前的手便是我的手,
  如此亲密,我入睡时你也阖上双眼。

     20

  我的丑人儿,你是一粒肮脏的栗子,
  我的美人儿,你漂亮如风,
  我的丑人儿,你的嘴巴大得可以当两个,
  我的美人儿,你的吻新鲜如西瓜。

  我的丑人儿,你把胸部藏到哪里去了?
  它们干瘦如两杯麦粒。
  我更愿意见到两个月亮横在你的胸前,
  两座巨大的骄傲的塔。

  我的丑人儿,海里也没有像你脚趾甲那样的东西,
  我的美人儿,我一朵一朵花,一颗一颗星,
  一道一道浪地为你的身体,亲爱的,编了目录:

  我的丑人儿,我爱你,爱你金黄的腰,
  我的美人儿,我爱你,爱你额上的皱纹,
  爱人啊,我爱你,爱你的清澈,也爱你的阴暗。

      22

  爱人啊,我常常爱你却不见你,不记得你,
  认不出你的目光,不认识你,一株
  生错地方,曝晒于正午的矢车菊:
  我却只爱小麦的味道。

  或许我见过你,想像你举起酒杯
  在安格尔,映着夏夜的月光;
  或者你是我在阴影里拨弄的那把吉他
  的腰身,那把声如汹涌大海的吉他?

  我爱你却不自知,我搜寻着你的记忆。
  我拿着手电筒闯进屋子偷取你的相片,
  然而我早知你的模样。突然间,

  你就在我身边,我抚摸了你,我的生命
  停止:你立在我眼前,女王般统治着。
  仿佛森林中的篝火,火焰是你的疆土。

      25

  在爱你之前,啊爱人,我一无所有:
  我踌躇于市街上,摆荡于物品间:
  一切都无关紧要,都没有名字:
  世界由守候的空气构成。

  我熟悉满布灰尘的房间,
  月亮所住的隧道,
  被辞退的严酷的飞机棚,
  固执于沙中的疑问。

  一切皆空无,僵死,喑哑,
  堕落,废弃,腐朽:
  一切超乎想像的陌生,

  一切是别人的,又不属于任何人,
  直到你的美貌和贫穷
  为秋天带来丰富的礼物。

     26

  无论是伊奎克可怖沙丘的色泽,
  或瓜地马拉杜瑟河的河口,
  都改变不了你那臣服于麦田的轮廓,
  丰满如葡萄的身形,吉他一般的嘴巴。

  噢我的心上人,自万物沉寂以来,
  从纠缠的藤蔓所统领的丘陵地
  到荒凉的银灰色大草原,
  大地的每一片美景都是你的翻版。

  然而不论是矿山羞怯之手,
  或西藏的雪,或波兰的石头,
  都改变不了你的丰姿,你那游走的谷物:

  仿佛智兰的黏土或小麦,吉他或成串
  水果,在你身上固守其疆土,
  执行野蛮月亮之指令。

      27

  裸体的你单纯一如你的手,
  光滑,朴拙,小巧,透明,圆润,
  月之线条,苹果的小径,
  裸体的你纤细有如赤裸的麦粒。

  裸体的你蔚蓝如古巴的夜色,
  藤蔓和星群在你发间。
  裸体的你,辽阔澄黄,
  像夏日流连于金色的教堂。

  裸体的你微小一如你的指甲,
  微妙的弧度,玫瑰的色泽,直至白日
  出生,你方隐身地底,

  仿佛沉入衣着与杂务的漫长隧道:
  你清明的光淡去,穿上衣服,落尽繁叶,
  再次成为赤裸的手。

      29

  你来自贫苦的南部,来自贫困的家,
  那以寒冷和地震出名的严酷区域,
  在白垩与黏土间学习生活
  当受人崇拜的神们自己也朝死亡坠去。

  你是黑黏土塑成的小马,黝黑
  沥青的吻,啊亲爱的,你是泥做的罂粟,
  飞驰于路上的薄暮的鸽子,
  我们贫苦童年的泪的扑满。

  小宝贝,你总是保有一颗贫穷的心,
  保有一双习惯于石块的贫穷的脚,
  你的嘴巴常不知什么是面包或糖果。

  你来自滋养过我灵魂的贫苦的南部:
  在她的天上,你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仍
  一同洗衣。我因此选你为伴侣。

     32

  早晨的屋子︰真理混作一团,
  毯子和羽毛,一日方始却已
  乱了方向,漂浮如可怜的小船
  在秩序与睡梦的水平面之间。

  物品只想拖着遗骸前行,
  无目标的追随,冷冷的遗产,
  文件藏匿起它们萎缩的母音,
  瓶中的酒偏爱延续昨日。

  赋予万物秩序的人儿啊,你闪烁其间
  像只蜜蜂将触角探向深陷黑暗的区域,
  你用你白色的能源征服光。

  你如是建构了一种新的明晰︰
  物品欣然臣服于生命之风,
  井然之序让面包,鸽子各安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