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
陈黎 张芬龄
一九九五年上演的电影《邮差》,使拉丁美洲家喻户晓的智利诗人聂鲁达(Pab
lo Neruda, 1904-1973),变得举世皆知。《邮差》故事内容讲述流亡国外的聂鲁达
和义大利某小岛上一名邮差之间的动人情谊。这位名叫马利欧的年轻人,受雇为聂
鲁达的私人信差,也因此有机会结识诗人,进而走入诗的世界;聂鲁达的诗作以及
政治理念,像一根根透明的丝线,穿行于马利欧的生活和思想,从此他的人生有了
重大的改变。这部影片不但获得了包括“最佳外语片”在内的多项奥斯卡金像奖提
名,也唤起了世人对聂鲁达的怀念和兴趣,更掀起了重读聂鲁达的热潮。唱片公司
出版的电影原声带里,还特别加进十四首聂鲁达的诗作,请到了史汀、玛丹娜、茱
莉亚萝勃玆、安迪贾西亚等著名影歌星来朗诵。这十四首诗中,多半是情诗,透过
聆赏,我们重温了聂鲁达情诗里知性和感性的交融,爱之喜悦与现实阴影的追逐,
以及美丽与哀愁的对话。
聂鲁达出生于智利中部盛产葡萄的乡村帕拉尔,成长于智利南部的边境小镇泰
慕科。童年时期,他最亲密的玩伴是树木、野花、甲虫、鸟、蜘蛛。十岁时,他写
出了最早的诗作。二十岁,出版《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奠定了他在诗坛
的地位,这些情诗在当时像流行曲调或谚语般被传颂着。这本情诗集记载了年轻诗
人的心路历程,记录了他与女人、与世界接触的经验,也记录了他个人的欲望、激
情、寂寞、内在疏离等诸多复杂的情思,有忧伤的回忆,有真情的呐喊,有情感的
剖析,有深沉的哀叹。
《邮差》的背景应在一九五二年。陪着四十八岁流亡中的聂鲁达,悠游地中海
岛上的那位女士,是后来成为他第三任妻子的玛提尔德.乌鲁齐雅(Matilde Urru
tia)。电影原声带里影歌星们念的诗,有三首出自《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作为始末的则是《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中的两首(第27与81)。这本《一百首爱
的十四行诗》是聂鲁达于一九五五至一九五七年间写成,题献给玛提尔德的。
聂鲁达一生总共结婚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三Ο年,担任驻巴达维亚领事时,对
象是荷兰裔爪哇女子哈根娜(Maria Antonieta Hagenaar)。二十六岁的聂鲁达写
了一封家书告知他父亲︰“我觉得她样样完美,我们事事快乐……从今起,你不必
担心你的儿子在遥远他乡会觉得孤单,因为我已找到一位将与我白头偕老的伴侣……”
这段婚姻只维持到一九三六年。
一九三四年,聂鲁达奉派驻西班牙,在马德里结识大他二十岁的卡丽儿(Deli
a de Carril),彼此一见钟情。卡丽儿的父亲是阿根廷富有的牧畜者,她曾嫁给一
位纨裤子弟,过了一段荒唐糜烂的生活,遇见聂鲁达时已是广识毕卡索、阿拉贡等
画家诗人,政治嗅觉敏锐,机灵迷人,好客也好斗的共产党员。她很快成为聂鲁达
的导师,母亲兼恋人。主动搬进他的家,鸠占鹊巢,逼退原配。两人至一九四三年
始于墨西哥举行了一项不为智利法律所承认的婚礼。
聂鲁达与玛提尔德初遇于一九四六年智利总统大选期间,在森林公园户外音乐
会中因友人介绍而认识。聂鲁达几乎忘了这次邂逅,玛提尔德却对之难以忘怀。一
九四九年二月聂鲁达开始流亡,经阿根廷至巴黎,莫斯科,波兰,匈牙利。八月至
墨西哥,染静脉炎,养病墨西哥期间再遇玛提尔德。她原在圣地牙哥音乐院,后离
开前往好几个拉丁美洲国家作巡回演唱,曾在秘鲁拍过一部电影,在布宜诺斯艾瑞
斯和墨西哥当电台歌手,最后定居在墨西哥,办了一所音乐学校。辗转重逢的诗人
与歌手如是开始了秘密的恋情。为了与诗人在一起,玛提尔德必须躲在暗处,随聂
鲁达、卡丽儿夫妇作平行旅行。一九五二年的义大利之旅,让两人恣意地度过了一
段愉快时光。在卡布里岛,聂鲁达写作了诗集《船长的诗》,匿名出版于那不勒斯,
这是对玛提尔德爱情的告白,但出于对结发多年的第二任妻子卡丽儿的情感考量,
迟至一九六三年他才承认是此书作者。
结束流亡的聂鲁达返回智利后,有三处住所︰一在圣地牙哥的林奇街,与卡丽
儿同住;一在圣地牙哥的普洛维登西亚(Providencia),为与玛提尔德的密窝;一
在圣地牙哥之北,智利中部太平洋滨的小村落黑岛(Isla Negra)。黑岛本为一未
开发之地区,仅有三户人家,一九三九年,聂鲁达在此购了一间简陋的面海的石头
房子,大发奇想,称其地为“黑岛”,但它既不是岛,颜色也非黑色。他轮流与卡
丽儿和玛提尔德同居于此,居然不曾被卡丽儿识破,直到有一天女管家向卡丽儿透
露实情,七十岁的卡丽儿遂毅然求去。一九五五年,聂鲁达结束恼人的双重生活,
与玛提尔德同住,一直到一九七三年他死为止。他们曾在国外结婚,但直到一九六
六年十月才在智利举行婚礼,完成合法手续。
聂鲁达与玛提尔德曲折的爱的旅行,负载着光,也负载着阴影。《一百首爱的
十四行诗》出版于一九五九年,自然是他与玛提尔德爱情的纪录与信物。但比诸古
典大师──譬如西班牙葛维铎(Quevedo)、龚果拉(Gongora),义大利佩脱拉克,
英国莎士比亚──所作,聂鲁达的十四行诗大多未依循传统骨架。传统十四行诗对
韵脚的讲求,格律的设计,强化了十四行诗情感的密度与辩证的张力。聂鲁达的十
四行诗则每每松弛如一段散文,结构开放,思绪自然流动,发展。如他在书前献辞
所言:“我深知自古以来诗人们早就从各个面向,以优雅出众的品味,为十四行诗
营造出像白银、像水晶、像炮火一样的声韵;然而,我十分谦卑地,以木头为质料
创作这些十四行诗,赋予它们那不透明的纯粹物质的音响,传送到你耳边……”这
些诗是木头的,是质朴的,然而诗人说话的声音却自有一种黏合的力量,将这些诗
行结构成完整的有机体──一间间包容诗人广博、游动的情思,“以十四块厚木板”
搭盖起来的爱的小屋。
五十多岁的聂鲁达在历经社会及政治沧桑之后,终于在对玛提尔德的爱里找到
了歇脚的地方:
亲爱的,我自旅游和忧伤归来
回到你的声音,回到你飞驰于吉他的手,
回到以吻扰乱秋天的火,
到回旋天际的夜。
我为天下人祈求面包和主权,
为前途茫茫的工人,我祈求田地,
但愿无人要我歇止热血或歌唱。
然而我无法弃绝你的爱,除非死亡到来。
就弹一首华尔滋歌咏这宁静的月色吧,
一首船歌,在吉他的流水里,
直到我的头儿低垂,入梦:
因我已用一生的无眠织就
这树丛中的庇护所?你的手居住、飞扬其间
为睡眠的旅人守夜。
(第八十首)
虽然聂鲁达在这些十四行诗里时而展露欢颜,时而动情地歌赞,但是绝少绽放
出清朗的微笑,甜美满足之中总夹杂着几分苦涩与寂寥。他认为爱情有时候“是一
座疯狂城市,╱门廊上挤满了面色惨白的人们”,有时候像一股巨浪,会将恋人们
“推向坚硬的石头轰然碎裂”,将他们磨成粉末,有时候又“拖着痛苦的尾巴,╱
一列长长的静止的荆棘跟随在后”,因为现实的阴影无时不刻地盘据于爱情的背后
奸险窃笑:
恶毒的脚步尾随着我,
我笑,可怖的鬼脸模拟我的面容,
我歌唱,嫉妒咬牙切齿地诅咒我。
而那是,爱人啊,生命给予我的阴影:
一套空荡荡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仿佛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第六十首)
但爱情尽管苦涩,却是带领恋人们飞出阴影的一对翅膀,是将混乱扰攘的世界
屏弃门外的秘密城堡,是开启被阴影关闭之门的唯一钥匙,是唯一可与死亡、挫折、
孤寂等人世黑暗相抗衡的力量:
在我们忧患的一生,爱只不过是
高过其他浪花的一道浪花,
但一旦死亡前来敲我们的门,那时
就只有你的目光将空隙填满,
只有你的清澄将虚无抵退,
只有你的爱,把阴影挡住。
(第九十首)
这本情诗集绝非一面倒的对爱情的歌颂,光与阴影在其中颉颃角力,相辩相成。
对生命苦乐参半本质的深刻认知,赋予了聂鲁达的情诗更丰富的质地,更繁复的色
泽。虽然在某些时刻,他的爱情是荆棘丛中的玫瑰,是忧郁的岛屿,是孤寂的屋里
疼痛的窗口,是掉入甜美的忧伤,是,充其量,缓缓长河脉动中的一滴水;但在更
多时候,他的爱情是永不熄灭的火光,是无法折断的纤细荆棘,是穿过生命之树的
奢华光芒,是倾泄于冰凉的生命枝叶上的温柔之火。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是一百次网罟撒向大海,企图打捞爱的鱼苗;是一百只
触角伸向未来,企图向时间追讨永恒;是一百次巨浪拍岸,将诗人卷入汹涌险恶的
现实,又将疲惫的他送回岸上──而玛提尔德正是守候在岸边的柔软温润的草地。
一如他第一本情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聂鲁达在这本十四行诗
集里大量使用与自然界有关的意象描写女体,将玛提尔德提升成为纷乱人世里美好
秩序的象征,一股安定灵魂的力量。她是大地,是结实累累的果树,是饱满的苹果,
是芬芳土地的泥土和树脂,是熟稔的黑黏土,是野地的小麦;她是音乐、时间、雨
树,是沙子、木头,布,是琥珀、玛瑙,是边界、河流、小村落,是透明的桃子,
是溢出酒香的酒窖;她是生活,是芬芳的月亮所揉制的面包,她的额头、腿和嘴是
被他吞食、随晨光而生的面包,她是面包店的旗帜,是他的灵魂每日的面包;她是
美的化身,她赤裸的身体是月之线条,是苹果的小径,纤细如赤裸的麦粒,辽阔澄
黄如夏日流连于金色的教堂,蔚蓝如古巴的夜色,藤蔓和星群在她发间驻留;她是
人间最动人的风景,她穿山越岭,像一阵微风,像湍急的水流自雪下滴落,是纠缠
的藤蔓所统领的丘陵地,是荒凉的银灰色大草原。她结合了水和大地的深沉本质,
纯净如水又富含土香,使浪潮满涨,种籽鼓胀──如同阴影跟随光,她是他存在的
最佳理由。
整本《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分成早晨,中午,傍晚,和夜晚四部份,季节变
动的光影,死与生的形貌,爱之喜与悲的色泽,不断闪现其中。这是诗人一日之作
息,也是一生之作息。它是十四行诗历史的一个陆标,不仅再次让读者见证到聂鲁
达满溢的创作才气,也为逐渐枯干、僵化的古老诗体,注入新生的气息。它神奇地
将最屈从、最封建的诗体(十四行诗里常可见为讨赞助者欢心的骑士的克己无私以
及殷勤恭维)转变成为一个丈夫日常作息、悲苦、隐私、忧思的备忘录。它将一度
忽而羞怯、忽而冷酷的情人,从中世纪城堡的高塔,带进以“蜡,酒,油,╱大蒜”
为武器,以“杯子,盛满黄油的油壶”以及汤杓、镰刀、肥皂泡为盔甲的中产阶级
厨房,听着她“上下楼,唱歌,奔跑,弯腰,╱种植,缝纫,烹饪,锤打,写字……”。
聂鲁达的十四行诗融合了优雅与鄙俗,永恒与当下,让爱与死,光与影共同执
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