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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诗歌::雪莱::阿童尼    
阿童尼       


           1
    我为阿童尼哭泣——他已经死了!
    噢,为他哭泣吧!虽然我们的泪珠
    融解不了那冻结他秀额的冰霜!
    而你,忧郁的时刻,却被岁月挑出
    来承担我们的损失;请向你的同辈
    传授你的悲哀吧:你该说:“阿童尼
    是和我一同死的;要是‘未来’不敢——
     遗忘‘过去’,他的命运和名声必是
   一线光明,一种回音,增添到永恒里!

         2
    伟大的母亲呵,那时你在哪里,
    当你的儿子倒下,为暗中飞来的箭
    所射穿?呵,当阿童尼逝去的时候,
    可怜的乌剌尼亚在哪儿?她正闭眼
    坐在天国里,而在回音的缭绕中,
    她听到有个回音以轻柔的颤栗
    重新唤起了一切消逝的乐音;
    他正是以此美化死亡底侵袭,
   有如坟头的花掩盖下面的尸体。
         3
    噢,为阿童尼哭泣吧——他已经死了!
    醒来,忧伤的母亲,快醒来哀恸!
    但又有什么用?还是把你的热泪
    在火热的眼窝烘干,让你嚎啕的心
    象他的心一样,默默无怨地安息;
    因为他死了,已去到一切美好事物
    所去的地方;噢,别以为那贪恋的阴间
    还会把他向人生的地界交出;
   死亡正饕餐他的静默,讥笑我们的哀哭。
         4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吧!
   再哀悼一下,乌剌尼亚!——他死了!
   他,一节不朽的乐章的创造者,
   目盲,衰老,孤独,一任他祖国的荣耀
   被教士、奴才和自由底扼杀者
   以淫欲和血所奉祀的种种邪恶
   践踏和污蔑;他去了,去到死之深渊
   无所畏惧;但他那光明的魂魄
   仍高悬人间;他是光辉之子的第三个。
         5
   最感人的哀悼者,再哭一哭吧!
   不是每人都敢攀登那光辉的位置;
   凡是能在时间底暗夜里自满的人
   有福了,因为,虽然太阳已经消逝,
   他们的烛光却在燃烧;另有一些
   崇高的人,被人或神的嫉妒的愤怒
   所击倒,在灿烂的盛年归于寂灭;
   更有的还活下去,跋涉着荆棘之途,
   任劳任怨,走向美名底恬静的居处。
         6
   而今,你最年轻、最珍爱的儿子死了——
   他是你寡居时的养子,他好象
   悲哀的少女所珍爱的苍白的花,
   是被真情的泪,而非露水所滋养;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
   你最后的、最可爱的希望已成泡影;
   他是一朵鲜花,花瓣还没有张开
   便受到寒气,没有结实而丧了命;
   百合被摧折了——风暴也归于平静。
         7
   他已去到高贵的都城,在那儿
   庄严的死神正主持他的宫廷
   在美与雕残中。他以最纯净的呼吸
   换得了一个万古流芳者的墓茔。
   快来哭吧,趁他的躯体还美好地
   躺在意大利的蔚蓝的天空下面,
   静静地,仿佛凝结的露水在安睡,
   别唤醒他呵!他定是抛下一切忧烦,
   正享受他那一份深沉而静谧的安恬。
         8
   他不会醒来了,噢,永不再醒了!
   在那朦胧的尸房中,迅速地铺下
   苍白的死之阴影,而在门口
   隐身的“腐烂”正窥伺,等着引导他
   最后一步抵达她幽暗的住所:
   女魔“饥饿”在坐待,但“怜悯”和“敬畏”
   消减了她的欲火;除非无常和黑暗
   把死之帷幕拉下,遮住他安睡,
   否则,她怎敢把如此美貌的俘虏撕毁?
         9
   噢,为阿童尼哭泣吧!——灿烂的梦,
   以热情为羽翼的思想底使者,
   这些是他的牧群,在他年轻心灵的
   蓬勃的泉水边得到喂养,并获得
   爱情,他那心灵的乐音;但如今
   已不再在激动的头脑之间漫游;
   她们在出生地萎缩,尽围着变冷的心
   自叹命苦,因为在甜蜜的诞生之痛后,
   她们不再获得力量,永远失去家的温柔。
         10
   有一个梦还紧抱住他冰冷的头,
   并用月光的羽翼不断搧他,叫道:
   “我们的爱情、希望、悲伤,并没有死;
   看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睛的睫毛
   正挑起一滴泪,象睡花瓣上的露珠,
   这必是哪个梦在他脑中留下的。”
   呵,天堂倾圮了的不幸的天使!
   她岂知那正是她自己的泪;她终于
   消逝了,象哭干泪雨的云,不留痕迹。
         11
   另一个梦以一杯晶莹的露水
   洗涤他的四肢,象在敷洒香膏;
   又一个梦剪下她蓬松的卷发
   编织为花环,给他在头上戴好,
   花环闪着冻结的泪,而不是真珠;
   还有一个梦过份悲伤,立意折断
   她的弓和箭,仿佛要以这较轻的
   损失,噎住她的哀伤;又为了减缓
   那箭上的火,就把箭放在他的冰颊边。
         12
   有一个辉煌的梦落在他的唇上,
   从那嘴里,她往常每吸一吸气?
   就会取得力量,从而刺穿了偏见
   并且进入听者的激荡的心底
   带着音乐和电闪:但阴湿的死亡
   已把她在他唇上的吻变为冷冰;
   呵,好象在寒夜的凝聚中,月光的
   苍白的雾环被陨星突然照明,
   她流过他苍白的肢体,接着便消隐。
         13
   还有些别的幻象……“欲望”和“崇奉”,
   有翅的“信念”和遮面幕的“宿命”,
   辉煌和幽暗,还有“希望”和“恐惧”的
   闪烁的化身,和朦胧的形影;
   还有“忧伤”,带着她的一家“叹息”,
   还有“欢乐”,为泪所迷蒙,不是眼睛
   而是临死的微笑引导她前来的——
   这一切排成了华丽的一列幻影,
   有如秋日小溪上的雾,缓缓移行。
         14
   一切他所爱过的,并化为思想的:
   优美的声音,形状,香味,色彩,
   都来哀悼阿童尼。“清晨”正走上
   她东方的瞭望台,她的头发散开
   (那上面缀满尚未落地的露珠),
   遮暗了照耀白日的空中的眼;
   在远方,沉郁的雷正在呻吟;
   暗淡的海洋不能安静地睡眠,
   而狂风四处打旋,惊惶地呜咽。
         15
   凄迷的“回音”坐在无声的山中,
   以尚能记起的歌滋养她的悲痛,
   她不再回答风,不再回答泉水,
   也不回答牧人的角号,日暮的钟,
   或是栖于嫩绿枝头的鸟的恋情;
   因为她已学不了他的歌了,这歌声
   比那美少年的话语更令她珍爱
   (是他的轻蔑使她变为一片朦胧),
   因此,樵夫若不作歌,便只闻哀哀之吟。
         16
   年轻的春天悲伤得发狂,她抛开
   她灿烂的蓓蕾,好象她成了秋天,
   或蓓蕾成了枯叶;因为呵,她既已
   失去欢乐,何必唤醒这阴沉的一年?
   风信子哪曾这样热爱过阿波罗?
   水仙花又何曾爱过自己,象如今
   这样爱你?它们暗淡而干枯地
   立于它们青春的沮丧的伴侣中,
   露珠都变成泪,香味变成了悲悯。
         17
   你的心灵的姊妹,那孤独的夜莺
   不曾如此幽怨地哀悼她的伴侣;
   那象你一样能够高凌太空的,
   并且在太阳境内以朝气滋育
   健壮的幼子的鹰隼,尽管绕着
   她的空巢飞翔和嚎叫,也不曾
   象阿尔比安这样哀悼你:诅咒吧,
   谁竟然刺伤了你纯洁的心胸,
   吓走了其中的宾客,你天使的魂灵!
         18
   呵,我真悲痛!冬天来了又去了,
   但悲哀随着四季的运转而来临;
   轻风和流水又唱起欢快的调子;
   蚂蚁、蜜蜂和燕子又在人间穿行;
   新的花和叶装饰了四季的墓;
   热恋的鸟儿在每个枝头上结伴,
   并且在田野荆棘中搭气了青巢;
   绿色的蚯蚓和金蛇,象是火焰
   从昏睡中醒了过来,都向外面奔蹿。
        19
   从大地的心脏,蓬勃的生命之流
   川流过树林,河水,田野,山峰和海洋,
   有如自宇宙开始,上帝降临到
   混沌以后,生命就带着运动和无常
   周流过一切;天庭的无数灯盏
   没入生命之波里,更轻柔地闪射;
   一切卑微之物都充满生底渴望,
   它们要散发自己,要在爱情中消磨
   那被复活的精力赋予它们的美与欢乐。
         20
   腐烂的尸体触到这阳春之气?
   便散发为花朵,吐出柔和的气氲;
   而当日光化为芳香,这些花朵
   有似地面的星星,将死亡燃得通明,
   并讥笑那土中欢腾蠕动的蛆虫;
   一切死而复活。难道唯有人的头脑
   要被无形的电闪击毁,象是一柄剑
   反而毁于剑鞘之前? 呵,只一闪耀,
   热炽的原子就在寒冷的寂灭里融消。
         21
   唉!我们所爱惜他的一切,要不是
   由于我们的悲伤,竟仿佛未曾存在,
   而悲伤又怎能永延?哦,多么痛心!
   我们从何而来?为何而生?要在这舞台
   作什么戏的演员或观众?无论尊卑,
   终必把生命借来的一切交还死亡。
   只要天空一朝蔚蓝,田野一朝碧绿,
   黄昏必引来黑夜,黑夜必督促晨光,
   月月黯然更替,一年唤醒另一年的忧伤。
         22
   他不会醒来了,唉,永不再醒了!
   “醒来吧”,“苦难”喊道,“丧子的母亲呵,
   从梦中醒来!用眼泪和叹息
   舒发你的比他更伤痛的深心。”
   一切伴着乌剌尼亚眼睛的幻象,
   一切原来为听她们姐姐的歌声
   而静默的“回音”,现在都喊道:“醒来!”
   象思想被记忆之蛇突然刺痛,
   失色的“辉煌”从温香的梦中猛然惊醒。
         23
   她起来了,象是秋夜跃自东方——
   呵,阴惨而凄厉的秋夜,接替了
   金色的白日,因为白日已经展开
   永恒的翅膀,有如灵魂脱离躯壳,
   使大地变成了死骸。悲伤和恐惧
   如此打击和震撼乌剌尼亚的心,
   如此愁惨地包围她,竟象一片?
   暴风雨的云雾,只催促她飞奔,
   奔向阿童尼所静静安息着的墓茔。
         24
   她从安静的天国跑了出来,
   跑过营帐和钢石竖立的大城,
   跑过人的心灵,这心呵,对她的
   轻盈的脚步毫不软缩,却刺痛
   她无形的,柔嫩的脚掌;她还跑过
   多刺的舌头,和更为刺人的思想,
   它们阻挡不了她,便把她刺破,
   于是象五月的泪,她神圣的血流淌,
   把永恒的鲜花铺在卑微的道路上。
         25
   在那停尸房中,有一刻,死亡
   因为看到这神圣的活力而羞愧,
   赧红得无地自容;于是阿童尼
   又似有了呼吸,生之淡淡的光辉
   闪过了他的肢体,呵,这在不久前
   她如此疼爱的肢体。乌剌尼亚叫道:
   “别离开我吧,别使我悲凄、狂乱,
   象电闪所遗下的暗夜!”她的哭嚎
   唤醒了死亡,死亡便一笑而起,任她拥抱。
         26
   “等一等呵!哪怕再对我说一句话;
   吻我吧,尽一吻所允许的那么久;
   那句话,那个吻,将在我空茫的心
   和热炽的脑中,比一切活得更久,
   悲哀的记忆将是它们的食粮;
   这记忆呵,既然如今你已死了,
   就象你的一部分,阿童尼!我情愿
   舍弃我的生命和一切,与你同道!
   但我却锁联着时流,又怎能从它脱逃!
      [   27
   “噢,秀丽的孩子!你如此温和,
   为什么过早离开了世人的熟径,
   以你博大的心而却无力的手
   去挑逗那巢穴中饥饿的妖龙?
   你既然无所防护,那么,哪儿是
   你的明镜之盾‘智慧’,和‘轻蔑’之矛?
   假如你能耐心等待你的心灵
   象新月逐渐丰盈,走完它的轨道,
   那么,生之荒原上的恶魔必见你而逃。
         28
   “那一群豺狼只勇于追袭弱者;
   那邪恶的乌鸦只对死尸聒噪;
   鹰隼只忠心于胜利者的旗帜,
   ‘残败’踏过的地方,它们才敢骚扰,
   并从翅膀散下疫疠来;呵,你看,
   只要这时代的阿波罗以金弓
   微笑地射出一箭,那一伙强盗
   就逃之夭夭,不但不敢再逞凶,
   而且一齐阿谀那踏住他们的脚踵。
         29
   “太阳出来时,多少虫豸在孵卵;
   等他沉落,那些朝生暮死的昆虫
   便成群地沉入死亡,永不复活,
   惟有不朽的星群重新苏醒;
   在人生的世界里也正是这样:
   一个神圣的心灵翱翔时,它的欢欣
   使大地灿烂,天空失色;而当它沉落,
   那分享或遮暗它的光辉的一群
   便死去,留下精神的暗夜再等巨星照明。
         30
   她才说完,山中的一些牧童来了,
   他们的花圈枯了,仙袍也撕破;
   首先是天国的漫游者,他的声名
   象天庭一样在他的头上覆落,
   呵,一个早年的、但却持久的碑记,——
   他来了,他的歌声的异彩被遮没
   在哀伤里;爱尔兰从她的乡野
   派来她的苦衷底最婉转的歌者,
   而“爱情”使“悲伤”,象乐音,从他的舌间迸落。
         31
   在声名较小的来人中,有一个
   羸弱得象是幽灵;他独行踽踽,
   有如风雨将息时最后的一片云,
   雷就是他的丧钟;他似已倦于
   象阿克泰翁一般望着自然的美,
   而今他迷途了,他疲弱地驰过
   世界的荒原,因为在那坎坷之途上
   他正追随他自己的思想,象跟着
   一群猎犬,他就是它们的父亲和俘虏。
         32
   是一个文豹般的精灵,美丽,敏捷——
   是貌似“绝望”的爱情,——是一种神力,
   全身却缀满“脆弱”,他简直不能
   把压在头上的“时刻”之重负担起;
   他是将燃尽的灯,已落下的阵雨,
   他是碎裂的浪花,就在说话的此刻
   岂不已经碎了?致命的太阳微笑地
   晒着憔悴的花;生命尽管用血色
   点燃面颊,但其中的心可能已经残破。
         33
   他头上扎着开过了的三色堇
   和雕谢的、蓝白相间的紫罗兰,
   他手里拿着木杖,上端是柏枝,
   周围缠以幽黑的常春藤的枝蔓,
   还不断滴着日午树林的露珠;
   木杖颤抖着,因为那跳动的心
   在摇动他无力的手;这个悼亡者
   是最后来到的,他哀哀独行,
   象是离群的鹿,被猎人的箭所射中。
         34
   所有的人站开了,听到他痛苦的
   呻吟,都含泪而笑,因为他们知道,
   他之以异邦语言歌唱新的悲哀,
   未尝不是借别人的不幸来哀悼
   他自己的;乌剌尼亚看到这来客的
   丰采,喃喃说:“你是谁?”但他不语,
   只用手突然撩开三色堇,露出了
   被烙印烫伤的、为血凝固的额际,
   看来象该隐或基督——呵,但愿如是!
         35
   是谁的温和声音在对死者哀悼?
   谁以黑斗篷遮上了自己的前额?
   是谁的影子对白色的尸床
   郁郁地弯下,象墓碑一样静默?
   他沉重的心悲怆得发不出声音。
   既然他来了,他,最儒雅的智者,
   教过、爱过、安慰和赞誉过亡故的人,
   我岂能再以唐突的叹息打破
   他那心中为死者安排的祭礼的沉默。
         36
   我们的阿童尼饮下了毒鸩——哦!
   哪个耳聋的谋杀者竟狠心
   给青春的生命之杯投一剂灾祸?
   现在,那无名的蛆虫却要否认
   自己的罪恶了,因为连他也感到
   那乐音一开始就使嫉恨与邪恶
   (除了在一个心胸中还咆哮不休)
   都沉寂了,令人只想听优美的歌,
   呵,但那弹奏的手已冰冷,金琴已崩破!
         37
   活下去吧,诽谤变不成你的名声!
   活下去!别怕我给你更重的谴责,
   你呵,在不朽的名字上无名的黑斑!
   但你须自知:是你在散播灾祸!
   每临到你的良机,由你任意地
   吐出毒汁吧,让那毒牙把人咬遍:
   悔恨和自卑将会紧紧追踪你,
   羞愧将燃烧在你隐秘的额前,
   你会象落水狗似地颤抖——一如今天。
         38
   我们又何必为我们心爱的人
   远离世上这群食腐肉的鸢而悲伤?
   他已和永恒的古人同游同睡了,
   你又怎能飞临到他所憩息的地方?——
   让尘土归于尘土!但纯净的精神
   必归于它所来自的光辉的源泉;
   作为永恒之一粒,它将超越时续
   和无常,永远发光,永远守恒不变,
   而你寒冷的尸灰将堆在耻辱的炉边。
         39
   呵,住口,住口!他没有死,也没有睡,
   他不过是从生之迷梦中苏醒;
   反而是我们,迷于热狂的幻象,
   尽和一些魅影作着无益的纷争,
   我们一直迷醉地以精神的利刃
   去刺那损伤不了的无物。我们象
   灵房中的尸身在腐蚀,天天被
   恐惧和悲哀所折磨,冰冷的希望
   拥聚在我们的泥身内,象蛆虫一样。
         40
   他是飞越在我们夜影之上了,
   嫉妒和诽谤,憎恨和痛苦,还有
   那被人们误称作“欢愉”的不安,
   都不能再触及他,令他难受。
   他不会再被浊世逐步的腐蚀
   所沾染了,也不会再悲叹和哀悼
   一颗心的变冷,或马齿的徒增;
   更不致,当精神本身已停止燃烧,
   把死灰还往无人痛惜的瓮中倾倒。
         41
   不,他活着,醒着,——死的只是“虚幻”,
   不要为阿童尼悲恸。年轻的早晨,
   让你的露水变为光辉吧,因为
   你所哀悼的精神并没有消隐;
   岩洞和森林呵,你们不要呻吟!
   打住,你昏厥的花和泉水;还有太空,
   何必把你的披肩象哀纱一样遮在
   失欢的大地上?快让它澄彻无云,
   哪怕面对那讪笑大地的欢乐的星星!
         42
   他与自然合一了:在她的音乐中,
   从雷的嘶鸣直到夜莺的清曲,
   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变为
   一种存在,在光与暗中,在草石里,
   都可以感觉到;在凡是自然力
   所移的地方,便有他在扩展
   (她已把他的生命纳入自己的生命中),
   她以永不怠倦的爱情支配世间,
   从底下支持它,又把它的上空点燃。
         43
   他本是“美”的一部分,而这“美”呵
   曾经被他体现得更可爱;他的确
   从宇宙精神接受了自己的一份
   (这精神扫过沉闷愚蠢的世界,
   迫使一切事物继承各自的形态,
   尽管不甘心的渣滓阻挠它飞翔,
   也终必由混沌化入应有的模式;
   最后,它会倾其所有的美和力量
   发自人、兽、草木,跃升为天庭的光)。
         44
   在时间的苍穹上,灿烂的星斗
   可能被遮暗,但永远不会消亡;
   它们象日月,升到应有的高度,
   而死亡只是低迷的雾,能遮上
   但却抹不掉那明光。当年轻的心
   被崇高的神思提自人欲的底层,
   任尘世的爱情和生命为了注定的
   命运而斗争,这时呵,死者却高凌
   幽暗而狂暴的云层之上,象光在流动。
         45
   迢遥的,在那无形无体的境域中,
   一些半废声誉的继承者,他们从
   建立在人世思想以外的宝座上
   起立了。查特顿——脸上还没褪尽
   那庄严的痛苦;锡德尼,还象他
   战斗,负伤,生活与恋爱时的那般
   严肃而温和:呵,一个纯洁的精灵,
   起立了;还有鲁甘,死使他受到称赞:
   他们起来,“寂灭”象受到斥责,退到旁边。
         46
   还有许多别人(虽然在世间无名,
   但只要火花引起的火焰长在,
   他们的才华便辗转流传,不致消亡)
   闪耀着永恒底光辉,站了起来。
   “你正是我们的一伙,”他们喊道:
   “是为了你,那无人主宰的星座
   久久在黑暗中旋转,没有神主;
   看!唯有它在天庭的和乐中静默。
   我们的长庚呵,来,登上你飞翔的宝座!”
         47
   还有谁为阿童尼哭泣?哦,来吧,
   要认清他,认清你自己,痴心的人!
   你的心灵尽可去拥抱悬空的地球,
   并把你精神的光辉,以你为中心
   射往九霄,直到使它博大的光芒
   充满无垠的太空:然后呢,就退居
   到我们世间的日和夜的一点;
   旷达一些吧,否则你必陷于绝地,
   万一希望燃起希望,引你到悬崖的边际。
         48
   不然就去到罗马,哦,那墓园
   埋葬的不是他,而是我们的欢乐:
   我们要去凭吊,并非由于那埋在
   自己的荒墟中的时代、宗教和帝国;
   因为,象他那样的诗人无须从
   世界的蹂躏者借来不朽的荣誉,
   他已居于思想领域的帝王之列了,
   他们都曾和时代的衰风为敌,
   在逝去的事物中,唯有他们不会逝去!
         49
   去到罗马吧,——那儿既有天国,
   又有墓地,城市,林野和荒原,
   那儿,古迹象劈裂的群山高耸,
   有开花的野草,芳郁的树丛铺满
   在荒墟的赤裸裸的骨骼上;
   去吧,让那一处的精灵引着
   你的脚步走上一条倾斜的绿径,
   那儿,象婴儿的微笑,灿烂的花朵
   正围绕着草地铺展开,覆盖着死者;
         50
   四周的灰墙都雕残,沉默的时间
   在蚕食着它,象朽木上的微火;
   一座金字塔的墓陵庄严地矗立,
   象化为大理石的火焰,荫蔽着
   一位古人的尸灰,他正是选择了
   这一处作为他万古常青的地方;
   下面是一片田野,后来者就在那儿,
   在晴空下搭起他们的死之营帐,
   迎接我们所失去的他,呼吸刚刚断丧。
         51
   站在这儿吧:这些墓茔还很新,
   那把尸骨寄予墓穴中的悲哀
   还保留着它的气氛;但假如
   这气氛已消失,请别在这儿打开
   一颗悲哀心灵的泪泉吧!不然,
   回家后,你会发见你自己的心里
   也有了苦泪。请在坟墓的幽暗中,
   去寻找人世冷风吹不到的荫蔽。
   阿童尼已经去了,我们又何必畏惧?
         52
   “一”永远存在,“多”变迁而流逝,
   天庭的光永明,地上的阴影无常;
   象铺有彩色玻璃的屋顶,生命
   以其色泽玷污了永恒底白光,
   直到死亡踏碎它为止。——死吧,
   要是你想和你寻求的人一起!
   到一切流归的地方!罗马的蓝天,
   花草,废墟,石象,音乐,文字,不足以
   说明这一切所表达的荣耀底真谛。
         53
   我的心呵,为什么犹疑,回步,退缩?
   你的希望去了;在现世的一切中
   再也见不到它;你如今也该跟去!
   从四季的循环,从男人和女人心中,
   一种光彩已经消逝;那尚足珍视的
   只诱人冲突,拒绝了又使人萎靡。
   柔和的天空在微笑,轻风在喃喃:
   那是阿童尼在招呼!噢,快离去,
   “死”既能使人聚合,何必再让“生”给隔离!
        54
   那光明,它的笑正照彻全宇宙;
   那优美,万物都在其中工作,运行;
   那福泽,是把人玷污的生之诅咒
   所消除不了的;那活命的爱情
   竟被人和兽,陆地、海洋和天空,
   盲目纠缠在生之网里:它燃烧得
   或明或暗,全靠渴求爱之火焰的人
   怎样反映了它;而今,它正照临着我,
   把寒冷人性的最后阴云也给吞没。
         55
   我用诗歌所呼唤的宇宙之灵气?
   降临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飘摇,
   远远离开海岸,离开胆小的人群——
   试问:他们的船怎敢去迎受风暴?
   我看见庞大的陆地和天空分裂了!
   我在暗黑中,恐惧地,远远飘流;
   而这时,阿童尼的灵魂,灿烂地
   穿射过天庭的内幕,明如星斗,
   正从那不朽之灵的居处向我招手。

                  1821年

                   查良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