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途中》第一辑

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手执火把的人 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 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可是萤火亮得很不肯定 我像风一样走在扬州个园
邻居的鼾声 生活合围着我们
我们因为看不清自己而美丽 我不知道所有的租金是否偿还
谁能逃离这截废弃的路 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
坐在院子里的女人 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
这张脸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 田埂
流云 站在麦茬上的人
草坪上的草越长越深 这条临时的即将的闪电
那挑水人的箫声
我在这个夏天的海边 这个夏天被堵得严严实实
它是这座山的一部分 支撑在鸭趾上的是我的体重
庐屋的茅草 很老的温度
城市和宾馆大厅的一盆竹子 类似的爆炸
一棵松树倒在地上 二○○六年春节


手执火把的人

 
手执火把的人头上长着烟
那火焰仿佛他的另一张
面孔。手执火把的人与火焰
连成一体,在路口飘动
远远看去,像一只夸张
胆怯的萤火。手执火把的人
深入夜晚,就像一颗
被活埋的种子,明白的种子
他无法照亮夜晚,只能
照见黑暗,一种事实的
诡谲和深度。手执火把的人
被火光送到很远以外的地方
无处藏身。他小心翼翼
把处境和行踪交代得
清清楚楚。手执火把的人
被自己举着,一路走来
身上叮满飞蛾,汗珠
和火光。他无法忍受和避开
火光的腐蚀,笼罩和虚构
手执火把的人无法执掌
自己。风在火焰上摇摆
给他火势,那就是他忽然
被吹熄,或被火卷走的时候


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故居的石阶次第座落
苍老而凄凉。我远道而来
坐在台阶上,像一个
伤逝的情人。拂去灰尘
青苔和暮色,我看到了石阶
岁月的真相。那时候我们
多么年轻,贫穷和骄傲
早上出门,晚上关窗
阳光和雨水把石阶和我们的
鞋印一天天擦亮。事实上
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
不知道我出门后的走向
今晚,门开着等谁和风
一起归来?是谁带伤的
跛足把阶石踩痛?我们
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被时间的层次,坚定不移的
过程一节节传递和接送
仿佛是我们停在某个
台阶上被谁推向深处和远方
故居的石阶寂寞而荒凉
我跨出门,一步步走下
石阶,像一颗出眶的眼泪
一去不回的眼泪经过鼻梁


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

 
那只飞进我十三岁
夏天的蜻蜓,悬浮在池塘
边上的蜻蜓,仿佛黄昏飘过
一支很淡的火,一道
游移不定的目光。蜻蜓
触碰着柳叶,草艾和池水
这些不踏实的事物都跟着
浮动起来。夏天的黄昏
感到一种轻,一种
若有若无的叮痒。蜻蜓
漫游在天空,在夕阳下
红得那么松弛,倦怠
和迷茫。它把一阵红
拖得太漫太长,似乎它生来
就淡出阳光。三十个夏天
过去,池塘和垂柳都已
枯死。那只张着翅膀的
蜻蜓,找不到落点的
蜻蜓是否一直飘着
在一个黄昏,我从镜子
和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
那种似是而非的红,那种
轻得无处依附的目光


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

 
那个迎着秋光准备走向
湖边的人是我吗?他站在
我走来的路口,手臂
扬起虚构的帆影,被风
张开的衣袖就要把他掠过
他的眼睛摇晃着湖光
头顶的大雁升起两支长角
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
一串串雁声水漂似的
从湖面上划过。那个人
心里淌着表妹的眼泪
耳边环绕兄弟的呼唤
临行前母亲为他缝上那颗
扣住风的钮扣!而那是
我吗?还是他隔着一片叶子
离秋天越来越远?他在
持续的大风中穿起灰尘
湖边的草丛抹去他的来路
那个人是我。或者不是
他站在二十年前的秋天
湖水般清高,秋草般
清瘦。被他站得那么
深的凉意呵!他至今在我
那个飘缈的位置上站着
使我觉得,似乎生活在别处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我坐在临街的店面
从玻璃窗向外看:两个姑娘
坐在路边的槐树旁,一言
不发。像树上落下的两只
雏鸟,像噪杂的人声
传递过来的两个空隙
我望着她们,目光和心境
像回到静止的弦。她们
就这样很平常地坐着
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她们
离开,把静默带走
把静默一样的空白带到
树下来。我继续看着
觉得她们没有离去,似乎
隐藏在槐树后面。树上飘下
两片很慢的叶子,仿佛
她们最终没有忍住的语言
我为她们说出的语言


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
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
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
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
它把月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
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
像那些远来的故事
墙上斑驳的痕迹仿佛地图
生命的领地,把一些痛苦
归属和局限。世界
用一条条路径编织篓筐
把所有鞋子容纳。走近上帝的
是哪一种鞋码?它一路怎样
错开车辆,蚁虫和自己
泥土,草根,一朵玉兰花
落下的香味,被雨水一次次
模糊和洗刷。那种声音
那倦牛,冲突的鸵鸟,木屐
代替老树行走留下的
呻吟,它们被风吹走
被大地的深度挽留。四十年前
父亲的鞋子踩痛一个女人的
心思。她被一阵脚汗迷醉
时至今日,我把自己
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
让母亲一针针地扎。似乎
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死去的
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可是萤火亮得很不肯定

 
月亮滑下河波的时候
漏下这支光,拖延
我的视觉。可我无法看清
没有这颗萤火,这个夜晚
是个什么形状。餐桌上
僧侣和盲人把鱼目
藏在碗底。它发现了
我的谎言,悲哀和心脏里
一颗黑痣。我的心神
拖起线一样的河水。中秋节
那天,晚风推动土地上的
黑暗。我住在草丛里
谁在那里眨眼似地吸烟
一直看我打开行囊,掏出
被玻璃瓶点亮的药丸
我在天空下,文字中
在金光四溅的钟声里看见
年轻的夜晚这根白发
看见一个四下查找和张望的
游魂是怎样的落寞
我还想看见一点什么
可是萤火亮得很不肯定


我像风一样走在扬州个园

 
风吹竹园,扭动着这些空虚
一阵风把竹子收拢,压低
另一阵风把它松开,掀起
一只黄鹂的翅膀扇了
一下,所有的竹子都晃动
起来。有多少事情不被风
抓住?如同有多少空虚能够
说起?风在竹林走来
走去,仿佛竹子之间的
那个空隙,那种变化着的
关系。这是否实在地表明
风吹竹园,吹动着自己
它是一棵更大的竹子
飘起来的竹子。风只有
逼着这些竹子旁证,因为它
唯一抓不住自己的那阵空虚


邻居的鼾声

 
犹如蟋蟀叫唤,犹如蛙鸣
他的鼾声,常在入夜的时候
传来,推翻墙壁
我的邻居,那个皮肤枯黑
笑容勉强的老人
如今已经柴禾一样
被赤红的火焰夺走。可是
他的鼾声,壁虎一样潜伏在
墙壁上,在夜深人静
窜进我的失眠。他的鼾声
沙石一样垒起这道墙壁
把自己分隔和坚持下来
现在,只有我的听觉储存着
那种声音。有一天
我也被大火卷走
首先是他的声音化为灰烬
而我的鼾声将被新的房主
我的邻居,风吹不散地
保留下来。这个世界就像
一架疲倦的钢琴
一支曲子被一支曲子继续
一支曲子把一支曲子推翻


生活合围着我们

烟卷站在那里,被一圈
薄纸捆缚着烟雾
生活合围着我们,甚至
比一圈纸更薄。一次点燃
就为了一次释放
我的思想停在地窖里
储藏多年的醇香。今夜
我的手指被五支流星穿透
被一次激情灼伤
我高贵的诗歌,一天天
在黑暗中沉寂,一次次
被灵感的天窗照亮
是我们驯化着自己
被自己围困。能够解救
我们的不是生活和文字
是它们烟卷一样升起来的
那些明亮的烟雾


我们因为看不清自己而美丽

 
雾收起大片的阳光,把我们
深藏在谜语里。我们
就像蒸笼里那些裹着
热气的包子,耐心地混淆着
自己。一场雾笼罩着
把山变成暗礁,把荆棘变成
花草。我们小心地行走
被雾碰得面目全非
雾柔软,浓郁,像一种
情感,把我们变得神秘
我言辞坦白,态度明朗
口袋里藏着雾。一只白头翁
从雾里经过,头发变得灰白
历史和未来,所有的事物
被雾裹着。一部分文字
拂去雾,把我们带进
更深的雾里。我们的思想
被雾围困,目光敏锐而收缩
我们的河流生长着雾
然后用一生拨开雾,企图
看清自己。我们因为看不清
雾里的自己而美丽


我不知道所有的租金是否偿还

 
我们来到这个客栈
胸有成竹的死亡,笑容可掬的
房东,为我们准备居所
食物。然后开始计算和等待
我有良田万顷,妻妾三千
夏夜躺在树荫下纳凉。女仆的
蒲扇摇落流星如雨
租赁的事物令人疑心
所有成果变得沉重和残忍
而我瓦灶绳床,布衣草履
阳光从屋顶漏下来,那些光斑
灵感似地穿透我的诗歌
客居的虚伪把我熄灭
疾病和快乐,热情和灾变
只有我忠实地数点期限:死亡
神秘的美女,人类的花朵
真教人梦绕魂牵!在早晨
我用心品尝一块面包
到夜晚,安心使用一次睡眠
临近搬迁,我看到
新的房客,我儿子的迫切
我不知道所有的租金是否偿还


谁能逃离这截废弃的路

 
这就是我们走过的那条
路。上学和下班走过的路
会友和偷情走过的路
购物和存款走过的路
它像一片龟壳,龟体
凌驾在荒草扶住的空虚上
首尾插在岁月和泥土深处
我们想象中的足迹
像灰尘下面的蚁虫一样
看不见,只有一两枚
鞋掌和钥匙,那落后的鱼
游过河流。现在这才是
一条路的全部基底和长度
它比最宽最长的道路
更逼近人世的真相
平静和亮得看不见的玻璃
一只蝴蝶压在玻璃
台板下,台板似乎飘起来
蝴蝶迅速创造一个空间
玻璃一样透明的天空升起
碧绿的底色降下草坪
湖和春天(通常我们
只注意到轻得落不下来的
蝴蝶,而这块玻璃
平静和亮得我们谁都
看不见)蝴蝶笔直地飞翔
似乎翅膀晃一下,它的
天空就会砸下来。蝴蝶
有力地飞翔,仿佛
靠着一堵墙或一个踏实的
落点(这春光般的诱惑
和笼罩把蝴蝶变得热情
而风度翩翩)我和蝴蝶
一样承受着这块玻璃
换一种看法:蝴蝶在窗子
那边,我在窗子这边


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

 
香烟和茶杯放在石桌的
左边。阳光放在石桌的
右边,仿佛桌面被削掉
一半。桌子下面淋着的阳光
仿佛从桌面上漏下来
我坐在桌前。是谁把我
从人群中抽出来?如同
把这块条石从山上抽出来
把杯子里的水从河里
抽出来?把我们孤立在这里
我坐在这个黄昏的院落
仿佛被橙黄色桌面围困的
一块紫斑,仿佛落在杯底的
一片茶叶。桌上的阳光
渐渐扩大它削去的面积
我藏在石桌下的影子
都被它驱赶!这个黄昏
我把一支烟卷抽出来
让它把裹着的黄昏解散
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
巴望它飘过院墙,被
一个过路人或者一只鸟看见


坐在院子里的女人

 
一个女人坐在院子里
干着什么事,或没干什么事
她坐在那里,依附着
椅子的轮廓,像一把椅子
或不像一把椅子。院子里
桂花已经开了,麻雀
在树枝上放大着花朵
三只苍蝇叮着窗台上的阳光
墙角里透出带洗发精味的
潮气,或不带洗发精味的
潮气。这个女人她坐在
院子里,不关院子和椅子的
事;不关阳光,桂花
和洗发精的事。她只是
坐在那里,也不关自己的事


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

 
那个在红旗袍里走着的
女人,像一棵走来的红杏
绊住阳光。像一棵走开的
红杏扶着阳光。那个
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
像一条柔软的裂纹割开
阳光。像一条穿过裂纹的
红线缝着阳光。那个
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
像一束更红的光亮隔住
阳光。像一束更重的光亮
加深阳光。那个女人
她在红旗袍里走着像阳光
流着血。像给阳光输着血


这张脸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

 
他如同一只地鼠,在时间深处
隐藏了二十年,突然出现
我偶然在马路上,在马路的
左侧,看到这张从二十年前
传递过来的脸,如同一池止水
它的水位和光亮被时间
一点点蒸发,水底浮现出来
他的脑袋晃动着,在想些什么
他和时间的擦伤到底有多深
二十年,我们只是经过一次
漫长的呼吸。相遇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笑了没有:笑了
或者没有。那表情如同
经年的瓜架,干练地支撑着
在这个季节已经清除了所有
丰富的枝蔓。那目光正如被圆
包围的瓜果,青光弥漫
这张脸被时间抽象和保存
改变了部分特征,更近似他的
兄妹。家族的顽强,这时他们
才更像一家人。除了那颗
脱落的牙齿被我的记忆补充
总的说来:这张脸还是
二十年前那张脸。一分钟后
我在马路的右侧又看到这张脸
一切如故。这张脸还是
二十年前的那张脸。这张脸
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


田埂

 
夏天到来时,这些田埂
把广大的绿色一片片切碎
再合围起来据为己有
一圈靠着一圈的田埂
就像撒在大地上的一张网
把夏天牢牢地网住
这些绿色疯狂地挤在一起
几乎无法呼吸,几乎
把拉弯的田埂崩断
田埂变得如此紧张,充足
生机勃勃。夏天过后
这些绿色被秋冬提走
田埂的空虚和荒凉
比谁都突出些。它们围着
这些草根还不肯散开


流云

 
今晚,天空一队队云朵
奔走,像我们常见的那样
像遮天闭日的雁阵
像汹涌的难民。我听到云朵
走得气喘嘘嘘!悬浮的云朵
匆匆的云朵。它们来自哪里
走向哪里?为何而来
为何而去?它们的一生
就这样一晃而过
我看到城市的灯火阴暗
绰约的美女,如花的儿童
疏漏的天光在他们额头流动
今晚天空像一棵长满叶子的
大树,整个世界都被
流云遮闭和浮动
天空回到它的本义
还有什么比流云更缺乏根据
这悲壮的一刻不停的流云呵
匆促的无可挽回的流云
不是一场风鞭子似的
跟在它的后面,而是隐蔽在
天空深处的虚无,那永恒的
虚无驱赶着它们!已来的
未来的都将带着我们的
泪光,赶向虚无


站在麦茬上的人

 
六月的镰刀走过麦田
削去成熟的火焰。那些
麦茬一丛丛留在那里,窝藏
疼痛的火根,滚烫的火根
站在麦茬上的人,站在
危险的边缘。他曾
光芒万丈地燃烧。在六月
之前,在火光笼罩的诗行里
在刀光闪动的伤口上
他的火焰一次次被割去
抱走,扣押在远方的草堆上
剩下最后一截缩短着六月
熄灭的距离。站在
麦茬上的人,被自己的成熟
收割的人,是残废的火根
站着的烟,高大的烟


草坪上的草越长越深

 
我们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明朗,坦白,一览无余
我深入其中,丢过一枚分币
两只鞋掌。一些不同
形状的心情,昆虫一样
在草棵里起落。如今
盛大的阳光和雨水使它生疑
和布防。草坪上的草
越长越深,仿佛一片水面
把深度掩盖起来,仿佛
一个人把自己收藏进
口袋。草坪把我们挡在
外面。黄昏前我们俩
小心翼翼,走在这片草坪上
我们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这条临时的即将的闪电

 
淡蓝的槐花,最初的槐花
一点点探向春天和自己
把树影,草尖和风悄悄击打
条形的槐花,经验的槐花
成熟的危险。一只虚幻的
手把它渐渐牵向地面
渐渐的长度渐渐缩短着它
摇摆的槐花,宿命的槐花
一生完成一次下落一生都在
一刻不停一去不回地抵达
悬浮的槐花,最后的槐花
它眼看就要落下来,就要
依依不舍地落下来!这条
临时的即将的闪电呵


那挑水人的箫声

 
那个挑水人为什么
泪流满面?他的箫声
可是那空洞的水桶继续漏淌
那天晚上我十七岁,独自
坐在故乡的石桥上,年轻的
迷惘仿佛隐约的月光和灯火
被远岸的柳丝淋着
被偶尔的狗吠声守护着
箫声传来。那挑水人的
箫声,把一缕月光译成风声
把一条潜流牵出地面
呜咽着一种低沉黯淡的
忧伤。一道伤口蚯蚓般游过
石桥,游进我的心灵
一种疼忽然变得清晰。我的
心情,比他每天挑的水还凉
世事沧桑。如今挑水人
挑着他的水离去,我也
远走他乡。但故乡月下的
箫声,唤醒我十七岁的
箫声呵,使我越发体会到
那根心里发空的竹子
真憋着一腔哭声!我们的
一生像候鸟一样不倦地奔走
是否就为了摆脱心灵
和骨髓里那一丝凉意


 
她远远地走在阳光金黄的
中午,拎着黑塑料袋
街头出现清晰的黑点
满天的阳光被这个黑点
狠揪了一下。这个
城市宁静得像一泓潭水
沉向深处。一辆汽车
驶过,城市的宁静
被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声
短促刺耳的汽笛声狠揪了
一下。我们承受着
阳光和宁静。忽然看到
一个女孩在报栏里睁大着
眼睛,这十三岁的
白血病的眼睛!我们的心
被这双眼睛狠揪了
一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在这个夏天的海边

 
这个夏天,我掳掠所有的风
来到海边,让大海和我
一起呼吸。这个夏天
我邀约在海风中失踪的
情人,在海浪上颠波的儿子
以及在海难中丧生的兄弟
一起来到海边(他们
像海神一样真实而虚幻)
这个夏天,我盐一样品尝
海水的滋味,礁石一样
坐在海滩上,让心情和阳光
垂直,让锋利的海风
刮去我眼角结出的沙粒
(我看到我的亲人们回到
沙滩上,他们呕吐的海水
在阳光下一阵阵发蓝)
这个夏天,我一直探究海浪
大海的道理。我知道
那是风把大海和一些事情
一层层展平,松开(这个
夏天我在海边经常碰到
一些损坏或修补着的船)


这个夏天被堵得严严实实

 
坐在空调房间,凝视
窗外:我看不到那种暑热
我所能看到的门窗都把阳光
关在外面,夏天被堵得
严严实实。唯有一点
声息的是远处那个女人
她在路上走着的样子
很像一根火柴棒在火柴皮上
划动。这只能说明阳光
是怎样被点燃的,但不能
解释这个夏天的中午
是怎样被窒息的。窗外
毫无动静。那个女人
转眼不见,像是把夏天
带进了更深的窒息。我
不安地望着这种情况
在想我是否要把窗子打开
让夏天和我一起真实地呼吸


它是这座山的一部分

 
山狠劲地绿着。阳光
在山上变得高大,突出
几只羊散落在山腰上
像互不关联的几件琐事
一只白色鸟贴着山脊在飞
像一根白线把它们串联起来
这些羊咀嚼着阳光和青草
唇齿像剃刀削着大山
皮肤上的绒毛。它们靠拢
散开,偶尔抬起头相互望着
目光温和得让风,树梢
和那只鸟的心神发颤
白色鸟来回飘着,看着
这拥挤的绿如何在抢夺大山
几只羊像几块白色的岩石
像它和其他鸟栖息在一棵
大树上。而在羊的眼里
鸟走在山尖上:它是
这座山的一部分,是一只羊
或一块山石插上翅膀的
样子,轻松起来的样子


支撑在鸭趾上的是我的体重

 
盘子里,剩在那里的两只
鸭趾,似乎踩了我一下
碰到了我躺在那里的疼痛
我重新面对烤鸭,被我
虚构的烤鸭,感到浑身着火
我的胃张开池塘,胃液注满
池水,生长鸭子浮萍似的
影子。我不知道我在
悼念这只鸭子,还是
渴望另一只鸭子。残留的
鸭趾走过盘子和自己的
尸骨,支撑在上面的
是我的体重。我觉得我就像
软弱的波浪,被鸭趾抓住
和推动,不能被自己左右


庐屋的茅草

 
头发整齐地披在那里
远远看去,头顶的太阳
那圈红头巾勒住头发的光亮
鬓角的月亮,那朵玉兰花
飘散头发的温柔和芬芳
茅草从庐顶覆盖下来
仍如头发。它肯定是一个人
心底升起的天光!有这样
一头秀发的女人是多好的
女人,她能把最忧愁的贫穷
温暖!有这样一头黑发的
男人是多好的男人,他能
把最凄苦的日子庇护
被雨水洗净,被风雪
梳亮。直到年华逝去
它们开始灰白,那些落发
直拂我们心底的凉意和忧伤
我越看这些庐屋,越像
我的祖父和祖母。他们
慢慢走去,把帽子似的
风雨带进岁月深处。我站在
再高的楼顶,也没见过
那片温馨的飘拂和安祥


很老的温度

 
绝大多数烟囱都倒下了
只有很少部分站在
低矮的村庄。如同
一些落后的品质被农民保留
(世界的完整往往依赖于
它多余的部分补充)
天真的很冷了。寒流
给冬天灌输血液和很冷酷的
思想。烟囱感觉不到
这种变化,依旧站在
冬天对面,呼吸着自己
越来越文物地孤立起来
烟囱没有更多的朋友,只有
几只麻雀缩着脖子蹲在周围
像屋顶抖索的茅草
像赶来取暖的落叶
这情景使过路人,在风中
打颤的人眼睛发湿
(世界的凉意和暖意
都在这里)我们被推翻了
很多,包括这种很老的
温度。但我相信烟囱
即使全部移到辞典里
也会让周围几个字暖得出汗


城市和宾馆大厅的一盆竹子

 
我们谁更像一棵竹子
我和这个城市?相同的是
挤在有限的土地上
提举着自己。盘根错节
被堂皇的钢铁和水泥笼罩
被客居的虚伪和倦怠伤害
(我们正学会接受与和解
并逐渐依赖这一切)
这个城市和我,谁
更像一棵竹子?不同的是
这个城市越来越像我
而我越来越不像一棵竹子
另外这个城市比我更浅薄
和虚弱而不为人所知


类似的爆炸

 
这棵花红得厉害,红得
我们望去的目光发烫。这是
紫荆花或者木槿花,或者
都不是。它只是火焰一样
很红的现象。周围还驻着
很多花。我们看不见。它也
看不见。当这些火焰
被天空一支支抽走,很多花
留下来。它们同样真实得
没有姓名。它们留下来
因为它们从来不需要
类似的爆炸照亮它们的平静


一棵松树倒在地上

 
这棵经年累月的树
我们每天都看见的树
倒在风雨中,像跌了个跟头
身体健康的松树
总是站得笔直的松树
像这样躺在地上,教人
很难接受。地上的雨水把它
刚换的春装弄得泥泞不堪
松树横在路上,挡住
我的车子。我怎么也不忍心
就这么轧过去。停下车
雨水在车窗上止不住流下来
我拚命地按喇叭
希望这棵只是醉倒在地的树
能被叫醒,重新站起来
回到原来的位置


二○○六年春节

 
节日的天空冻结着乌云
低沉的不严密的容器
零星的雨从那里漏下来
仿佛谁在给地面穿针引线
我们坐在屋里,看着
一两只灰喜鹊在院子的
芭蕉树上啄着果实,然后
跳到电话线上。果实滑落的
声音,让每双耳朵都听见
我们喝着茶,想着
年来的辛酸和委屈,总有
一两件事像冻云一样难以
化解。空调吹来的风热敷着
让一些怨愤变暖,让伤痛
保持恒温。这时雨还下着
那些灰喜鹊还在树上采集
它们肯定不知道这是
春节。有些事真该放下
从头再来。我想把门打开
让暖风也吹拂它们
让温暖的雨点把我的心情
洗涤。让灰喜鹊掉落的果实
填到我的一些空虚中来


中国诗歌库 中华诗库 中国诗典 中国诗人 中国诗坛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