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1940-台湾花莲人,原名王靖献,中学时期开始写诗。曾主编《东风》杂志,大学时代已蜚声诗坛。1963年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先后在爱荷华大学,柏克莱加州大学深造,攻读比较文学,获博士学位。诗集有《水之湄》(1960)《传说》(1971),《禁忌的游戏》,《完整的寓言》(1991)等。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延陵季子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林冲夜奔(节选)〗
——声音的戏剧


第一折 风声—偶然风、冒混声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场来
我是风,卷起沧州
一场黄昏雪——只等他
坐下,对着葫芦沉思
我是风,为他揭起
一张雪的帘幕,迅速地
一张雪的帘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伤

那人兀自向火
我们兀自飞落
我们是沧州今夜最焦灼的
风雪,扑打他微明的
竹叶窗。窥探一员军犯∶
教他感觉寒冷
教他嗜酒,抬头
看沉思的葫芦
这样小小的铜火盆

燃烧着多舌的山茱萸
诉说挽留,要那汉子
忧郁长坐。 “总比
看守天王堂强些……”
如寒落的天气——我们是
我们是今夜沧州最急躁的风雪
这样一条豹头环眼的好汉
我是听说过的∶岳庙还愿
看那和尚使禅杖,吃酒,结义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杀了
陆虞侯。这样一条好汉
燕颔虎须的好汉,腰悬利刃
误入节堂。脊杖二十
刺配远方

扑打马草堆,扑扑打打
重重地压到黄土墙上去
你是今夜沧州最关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黄杨木
兀自不停地燃烧着
挽留一条向火的血性汉子
当窗悬挂丝帘幕
也难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寻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来吃?

1974

注∶ 《林冲夜奔》取材自《水浒》,作考借用元杂剧的关目 结构,共分四折,每折一个叙述者,即为诗的抒情主人公。 第一折∶风声。第二折∶ 山神声。偶然判官、小鬼混声。第三折分甲、乙、丙,都是林冲的独白。第四折又回到开头, 为雪声,偶然风、雪、山神混声。作者不直接叙述故事,而是借用这个妇孺皆熟的情节,在规定购情景中,以特殊的身分(如风、雪、山神以及林冲内心的戏剧独白),予以强烈的抒情,故副题为“声音的戏剧”.因全诗较长,这里选登第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