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天傍晚，天色渐渐昏暗。
甲虫鸣叫，小溪静静流过。
跳圆舞的人群已经走散；
河对岸燃起了点点渔火。
火堆烟气腾腾。在旷野上
达尼娅踏着银色的月光，
一心沉浸于自己的幻想，
独自一个人长久地游荡。
走啊走，突然在她的眼前，
呈现出一幢地主的房屋，
一座村落，山下一丛小树，
明亮的河边是一座花园。
她望了一眼——于是她的心
便立刻跳动得更急更紧。
十六
她迟疑不决，不知怎样做：
“往前走呢，还是就往回转？……
他不在这儿，都不认识我……
我要看看房子和这花园。”
达吉雅娜便走下了山岗，
她呼吸急促；而她的目光
充满疑虑，四处扫过一遍……
然后走进了荒凉的庭院，
一群狗嚎叫着向她猛扑。
她的一大声骇怕的惊叫，
让仆人家的孩子们听到，
他们闹哄哄从屋里奔出，
连踢带打地把狗儿赶开，
他们把小姐给保护起来。
十七
“老爷的家能不能看一下？”——
达尼娅问。于是这群孩子
急忙跑去找到安妮西娅，
向她去讨那房门的钥匙，
安妮西娅马上走了出来，
房门便在她们面前敞开，
走进空空的房屋，不久前，
我们主人公就住在里面。
她四下张望：只见大厅上
一根球棍丢在台球案边，
沙发上还放着一条马鞭。
达尼娅往前走，边走边望；
“这是壁炉，”老婆婆对她说，
“老爷经常一人这儿静坐。
十八
这是连斯基，我们的邻居，
冬天陪着他吃饭的地方。
请您过来，跟我往这边去，
这儿是我们老爷的书房；
他在这喝咖啡，在这睡觉，
在这儿听管家向他报告，
每天早晨他在这儿读书……
老太爷在世时在这儿住；
回想那时他每逢礼拜天，
总是戴上眼镜，坐在窗下，
叫我陪他玩一阵‘捉傻瓜’。
愿土帝保佑他灵魂平安，
愿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坟墓中的遗骨得到安息！”
十九
达百雅娜怀着无限情意，
将周围的一切全都看遍；
她觉得一切都珍贵无比，
不管是桌上熄灭的灯盏，
还是那堆书，那窗下的床，
有一条毛毯盖在那床上，
还有那个交叉着两只手、
头戴三角帽、双眉紧蹙皱、
放在桌上的铁铸的人像，
墙上的画像是拜伦勋爵，
窗外那苍茫的朦胧的月，
室内这幽暗、昏沉的微光，
一切使她的心得到生机，
觉得半是痛苦，半是欢喜，
二十
在时髦的禅房里，达尼娅
仿佛是入了迷，如痴如醉，
天色已经不早。冷风飒飒。
峡谷里早已是一片漆黑。
丛林熟睡在迷雾的河岸；
月亮躲藏到山巅的后面，
年轻的女游客你该走了，
早就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于是，把激情隐藏在心头，
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达吉雅娜这才踏上归程。
但却又事先向人家请求，
让她再来看望这所空屋，
让她一个人来这里读书。
二十一
达吉雅娜跨出他家大门，
和女管家告别。过了一天，
天色刚刚放亮，她又重新
在这无人的房屋里出现。
这时候书房中寂静无声，
她暂时把一切全忘干净，
到后来只剩下了她自己，
于是她长久、长久地哭泣。
哭过了一阵，她开始翻书。
起初她只随便看看，后来，
她对书的选择感到奇怪，
达吉雅娜便用心地细读，
她贪婪地读着，一页一页，
眼前展现出另一个世界。
二十二
虽然我们知道叶甫盖尼
早已把书本远远地抛开，
但还有些书，虽寥寥无几，
却仍然受到了他的青睐：
《异教徒》和《唐璜》仍然喜欢，
另外还喜欢两三部长篇，
这些作品反映出了时代，
将当代人如实刻画出来，
他们那卑鄙龌龊的灵魂，
他们的自私自利的冷酷，
他们对幻想无限的追逐，
他们虽然有愤世的精神，
到头来却只是空忙一场，
这一切都写得跃然纸上。
二十三
在许多书页上仍能看见
手指甲留下的明显印记；
这位细心的姑娘的慧眼
对它们更是非常地注意。
达吉雅娜看着，心情激荡，
她看出是哪些见解，思想，
常触动着奥涅金的心灵，
他默许的又是什么事情。
她发现，在书页上的空白，
他用铅笔留下许多痕迹。
奥涅金的心灵在这书里，
不知不觉处处流露出来，
有时打个叉，有时写个字，
为表示疑问，画个小钩子。
二十四
于是渐渐地，我的达尼娅，
开始对那人了解得更深，
——谢天谢地——她正在了解他，
了解那她为之叹息的人，
这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
他是个怪人，危险而阴抑，
创造他的是地狱？是天堂？
他是天使？是傲慢的魔王？
他到底是什么？依样仿造？
是篇异邦奇谈的说明文，
还是不值得一顾的幻影？
俄国人穿了哈罗尔德外套？
是堆满时髦语句的辞典？……
还是本滑稽书，戏语连篇？
智 量译
选自《普希金全集》（四），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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