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学比较文学教授 罗塞特·C·雷蒙特 意象是语言的奇迹,如矢般向大地全面服从的实例,它 指示我们一个方向,这是未来的伦理在探求真理的过程中必 须遵循的方向。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在他的“故事”中如此界定写诗 的功夫。他反抗与他同时代文学作品的特征——虚伪的雄 辨,而有意与“诗学”作者魏尔伦一样埋首苦写。帕斯捷尔 纳克对所谓“文学”表示怀疑,因为他所期望的是: 无论什么事情 我都想探究核心 ……… ……… 过去的本质 和它的原因 它的根据、根源、精髓 据帕斯捷尔纳克说,诗人必须服从自然的命令;依靠此 一服从状况,才能走向内在世界,探寻匿藏在时间荆棘中的 道路,而这条道路必须指向未来的世代。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既然是作家、艺术家,就得在异 常与暴虐的时代活下去。但是,他能够维持自己的独立,坚 守自己的纯洁。虽然他曾经说过下面的一席话,但仍然享有 “高尚之病”所描写的一九○五到一九一七年时年轻革命家 的英雄之梦。 我们是纯粹理念组成的音乐 但后来他已省悟 目标是--无我 不是蠢动与成功 (《成名是丑陋的》) 无论画家或诗人,所谓艺术家便须像短篇《航线》所描 述的那样,以“唯一的线”来表现自己。这种技巧已扼要指 出艺术家的本质,也形成最难以征服的事物本质,因为这单 纯而确实的线,往往就是出现在我们梦中的美丽线条。在这 情况下,日瓦戈医生想起了拉拉。他爱拉拉,是因为她的一 举一动“都沉静优雅”,因为她整个人显得和谐均衡。 是什么东西使她如此可爱呢?那是能叫得出的名字并加 以分析的东西吗?不,一万个不!她的可爱是由于无以伦比 的简单而流利的线条,那些造物主在她周身一笔者勾成的线 条,她就是以这样一个神圣的形象存在他的灵魂之中,就像 浴后的婴儿裹在襁褓中一样。 拉拉是活生生的艺术品。 诗人又如何呢?诗人是能够“感受鲜活之美乃存有与非 存有之间最大差异”的人;也是知道“赚得金钱并非胜 利”、“没有胜利便无解放”的人(《故事》);他梦想 “从基础走向新辟的大地”;他梦想“那未知的新生,那完 美而永久不会回归根源的新生”(《故事》)。然而想到如 果最后的“重临”会泯灭适于个人的生活方式,他就不能不 浑身颤慄,因为他知道“坚守(自己的)”个性对自己是非 常重要的。 只活着,活着 直到临终那时刻 洋溢无边的忧愁,却又含蕴无比的甜美,帕斯捷尔纳克 在他的《故事》中描绘了那段最后的夏日:“无论如何,爱 世人比恨世人更舒服、更自然”。这最后的夏日是指第一次 世界大战发生后的次年夏天。现在,个人更需要有爱的力 量,因为要改变这世界的状况,爱就得“来自受难与基于同 意的苦闷”,“甚至在加利拉雅,这起初也只是地方的事 情,始于家,再走向街头,而在世界中完成”(《故 事》)。 莫斯科的幼年时代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原本认为要服从宿命,却自己构 筑了命运。他一八九○年二月十日生于莫斯科。父亲列昂 尼·奥西波维支·帕斯捷尔纳克起初有志学医,中途放弃, 转而习画。家境清贫又无籍籍之名,为镇静心身,领着妻子 罗莎·考夫曼前往莫斯科。罗莎颇获著名钢琴家安东·鲁宾 斯坦(Anton Rubinstein)赏识,但为了跟随丈夫,只得辞 去演奏者和奥德沙音乐学校教授的职位。因为这时有严禁犹 太人居住大都市的条例,这位年轻的犹太裔画家便毫不犹疑 地改变了信仰。但在奥德沙(Odessa)是例外,奥德沙是国 际性港口,位居西方与东方的十字路口,有“黑色的拿玻 里”之称,犹太裔作家沙克·巴伯利(Isak Bable)称之为 “我们流亡地之星”。 在莫斯科,列昂尼一家人定居于市场与陋屋林立的杜巴 胡同一角。未满三岁的鲍里斯牵着奶妈的手,经过这恐怖简 陋的胡同,被高尔基“赤贫”中常出现的赁屋人、小扒手、 穷人、残废者、工人、乞丐的模样哧坏了。帕斯捷尔纳克曾 在《自由随笔》中回忆当时的情景。这个感性异常强烈的男 孩有意献出自己、牺牲自己,在天上找到自己的命运之星。 一八九二年,父亲列昂尼·帕斯捷尔纳克受托为《战争 与和平》的豪华版画插图,家境才开始好转。列昂尼与列 宾、奇福潜科、威雷西查金等当时最著名的画家一起做这件 工作;随即确立了他的声名。一八九三年,列昂尼受命为塞 尔凯·亚历山德洛维奇公爵监护的莫斯科美术学校校长。一 家人迁离奥尔朱努依胡同,搬到美术学校的公馆。从新居阳 台可以看到帝俄时代临终前的最后盛典,如一八九四年亚历 山大三世的葬礼及两年后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 与托尔斯泰邂逅 对少年鲍里斯的精神成长,扮演重要偶像的,是托尔斯 泰。这位伟大小说家是最先出现于少年想像中的人物之一。 在家中举行音乐会的晚上,托尔斯泰到负责插图的新朋友家 里来。帕斯捷尔纳克在《自传随笔》中曾回忆当天见到托尔 斯泰的情景。这个插曲代表未成熟的幼年时代已告结束。 一八九八年,托尔斯泰请列昂尼·帕斯捷尔纳克替长篇 小说《复活》画插图,帕斯捷尔纳克一家利用这机会前往托 尔斯泰领地--接近杜拉市的栅栏村。画家与作家逐一讨论画 插图的小说场景。托尔斯泰经常一面校稿一面删改小说。因 此列昂尼也不得不常常把草图扔入垃圾筒重画,文豪为了暂 时放下用脑的工作,常到田园去,因为那里有农民。列昂 尼·帕斯捷尔纳克则手上拿着木炭跟在后面,一面观看实际 景物,一面画出精美的素描。这些素描现在还保留下来,日 后,托尔斯泰躺在阿斯塔波佛站长家的时候,列昂尼也画了 托尔斯泰临终的草图。帕斯捷尔纳克跟父亲一起去见了这位 长久以来一直是他心中偶像之一的文豪最后一面。 从栅栏村启程回家后,列昂尼·帕斯捷尔纳克继续他的 插图工作。他常到送囚监狱和法院去,以便在文豪观察的同 一场所,掌握作品中的人物。有时候,妻子还替他到马路上 寻找模特儿,牵着一个农家女的手从階梯上来。这种洋溢于 全家的热忱,当然会感染少年鲍里斯。在厨房里,匆忙擦拭 图画,喷上固定液,烘干后再装箱。对少年鲍里斯来说,帕 斯捷尔纳克家的厨房里简直就像魔术师的住宅。全俄罗斯仿 佛都为这文豪及其插画家服务 直到后来,一九一○年,托尔斯泰倒下,鲍里斯·帕斯 捷尔纳克所见到的,才不是长着长长白发的巨人,而是“一 个满脸皱纹的小老人,只是托尔斯泰在许多作品中所描写的 几十个人物之一。”(《自传随笔》) 与里尔克邂逅 在《日瓦戈医生》中,可以看到许多托尔斯泰的影响, 这位俄国大文豪对他的影响确实最大。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位 诗人影响了鲍里斯。这诗人就是心仪托尔斯泰,常特地到俄 罗斯来见他的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最早的 自传随笔《安全通行证》即始于里尔克的回忆。 帕斯捷尔纳克曾谈到在古尔斯基车站第一次见到里尔克 的情景。他说,一个穿着扯洛尔(Tiral)式无袖黑外套的人 向他父亲走过来,用听不惯的德语问了一些话。少年鲍里斯 懂得德语,却不知那是德语,他只知道这个奇怪的人陪着比 他年长、看来有如“母亲或姐姐”的女人(尼采的“未婚 妻”鲁·安得蕾亚斯·莎乐美)来拜访他们的朋友托尔斯 泰,并且在问火车会不会在科斯洛瓦车站停下,马车在那车 站等待,少年鲍里斯为一种奇妙的感觉攫住,直到后来,他 在《安全通行证》了前面的一节中叙述道: 这个陌生人突然利用铃声两次之际,走入月台的人群, 看来真象躯体交错中的一个影子、一个现实世界中的幻像。 直到以后,帕斯捷尔纳克才偶然发现了两本里尔克诗 集。帮助母亲清除父亲书架上的灰尘时,他很偶然地看到两 本小型的书。知道作者就是月台上见到的那个人,真是高兴 之至。 里尔克对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与其说影响,倒不如说 邂逅。这两个诗人之间有一种所谓选择性的爱力牵引其间。 但此爱力在帕斯捷尔纳克与其同时代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 和艾塞宁之间并没有发挥最大作用。与里尔克的情形一样, 我们也可以在帕斯捷尔纳克诗中看到一种羞恥、孤独与秘密 倾诉的心灵,以及对大地与人类所创造的细微之物所表露的 深沉慈爱。里尔克较倾向神秘主义,帕斯捷尔纳克则较倾向 基督教。两人的诗都赞美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创造物的契 合,一旦超越历史的偶然性,诗人与宇宙、诗人与死亡之间 遂产生一种和谐。死亡本身只是生命整体的一种状态而已。 《安全通行证》是献给里尔克的。可是,这个俄国诗人 已明显表示,他不是为追悼里尔克才呈献这回忆,而是从里 尔克那里接受这回忆做为礼物。 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传随笔》是爱亲兄弟似的人的灵 魂所启发,才把它送给里尔克,如果有人觉得这种作法非常 奇怪,那他一定不十分了解帕斯捷尔纳克的思想。在组成 《日瓦戈医生》尾声的诗作之一《婚礼》中,诗人写道: 因为生命本来只有一瞬 只是把我们自己 消散在众人之中 如同把礼物分赠给他们 诗人相信全人类深邃的单一性而不疑。在近亲与朋友聚 集的庆宴中,两个人之间的结合,对诗人而言,已形成人类 精神婚礼的意象。对帕斯捷尔纳克来说,里尔克是一个象 征,是神话,是助他成为诗人的媒介。他在初期作品中常用 里尔克之名把最有意蕴的事物送给我们。 与斯克里亚宾的邂逅 《安全通行证》是在里尔克影响下写成,可是,在心灵 探求过程中,并非只有《杜依诺悲歌》的作者,才是道引没 有罗盘针的航海者--帕斯捷尔纳克的唯一星辰。帕斯捷尔纳 克这个诗人常在熟悉的星辰中寻找自己人生星辰的位置,因 而,他也迷上了作曲家史克略宪宾。帕斯捷尔纳克回忆自己 对斯克里亚宾的感情时说:“只有在我们孩提时候才能无我 地献身去爱别人,而且以距离平方的力量去爱。” 一九○三年夏天,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租了一幢别墅, 这别墅在马洛雅洛斯拉毕兹近郊的奥波连斯科埃村,位于森 林正中间。搬家那天,少年鲍里斯丢下忙于家务的母亲,逃 进森林里去。他来到一栋距离别墅不远的小房子前。室内有 人在弹钢琴,少年深为新和音的乐音所迷,在窗口下竚立长 久。回家,少年央求父亲想要认识那位邻居。从此他常陪父 亲和斯克里亚宾散步,谈论尼采与“超人”。这主题深深吸 引了作曲家。 十三岁的少年已被新朋友的天份迷住,根本没有发觉, 疯狂的前兆已经在等待着自己。就像他心仪的哲人(尼采) 一样,直到人生尽头,他都身居疯狂的命运中。 少年鲍里斯,已完全迷上他后来在《一九○五年》诗中 称为“偶像”的斯克里亚宾。 一九○五夏天,在少年鲍里斯心上留下深刻记忆。斯克 里亚宾完成《第三交响乐》。这交响乐很容易令人想起“受 砲声破坏,旋即从废墟与崩解中重建的都市”。这年夏天以 来,帕斯捷尔纳克决心学音乐。母亲认为他有作曲的才能, 也鼓励他。在莫斯科最先指导他的是斯克里亚宾的朋友犹 里·恩格利,后来改从作曲家莱因霍特·库留尔学习。少年 一坐在钢琴边,就能弹出即兴曲,但缺乏读谱的能力,也没 有绝对音感。对此他极感悲哀。虽然知道瓦格纳和柴可夫斯 基等大作曲家也没有绝对音感,但音乐是他崇拜的对象之 一,自然不能无视于这些缺点而选择视为天赋的音乐家之 路。为了做决定,他只好等待当时赴欧美旅行的老师回来。 离开俄罗斯五年之后,斯克里亚宾于一九○九年一月回 到莫斯科。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完成许多曲子,寄望敬爱的老 师能听一听。从他们以前的关系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而自 然的了。可是,据帕斯捷尔纳克在《安全通行证》中说: “这次见面是决定以后生活的一件大事。”喝了一杯由传统 俄国水壶倒出的红茶之后,即面对钢琴坐下,鲍里斯慢慢恢 复平静。他连弹了三曲。第三曲将弹完的瞬间,望了一下斯 克里亚宾。斯克里亚宾“浮现开朗的笑容……倾听曲调的变 化。”离开莫斯科时,帕斯捷尔纳克还只是一个孩子,现在 却已像年轻的门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斯克里亚宾因此大为高 兴,不仅安慰他,还恭维他。斯克里亚宾接替这年青人坐上 钢琴边,优雅地反复弹奏着比较喜欢的乐章。就在这时刻, 帕斯捷尔纳克决定永远抛弃做音乐家的念头。斯克里亚宾开 始以完全不同的音调再弹那乐章。青年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事 实,自己的偶像也有与自己相同的缺陷,而且还抓住了证 据。于是他和自己打赌,并以此决定未来的前途。换言之, 他把自己的缺陷坦白告诉老师,如果老师说:“鲍里斯啊, 我也没有那么准确呢!”那自己今后就可以继续走音乐之 路;如果老师反而谈起瓦格纳、柴可夫斯基或钢琴调音师的 事,那就……。结果答案是后者。斯克里亚宾向这青年提出 许多忠告,要他转入文学院,不要读法律学校,但彼此都不 想坦陈自己的秘密。鲍里斯希望知道真理,但他不了解大人 为什么不能向自己开放心胸。鲍里斯不以为自己的偶像是因 为自负才如此,他断定那只是隐藏而已。他向斯克里亚宾辞 别。在这夜幕低垂的房间里,他握住斯克里亚宾的手,同时 也默默向音乐告别。他的心中“有种东西往向冲,”“一股 劲儿想追寻出口,想要自由。” 第一次政治纠纷 一九○五年到一九一七年,帕斯捷尔纳克亲眼目睹了俄 国骚攘不已的政治与文学的变革。 《日瓦戈医生》第二章是从回忆旅顺陷落后逐渐出现的 混乱时代开始。“日俄战争还没有结束,却已经被其他的事 件突然掩盖了。革命的浪潮横扫整个俄罗斯,并且每一波新 的浪潮都比上一次的更巨大更不寻常。” 一九○五年,少年鲍里斯,十四岁,诚如诗集《一九○ 五年》所云,“再过一个月就十五岁”。在题为《幼年时 代》的诗中,他陈述道: 处处摊开 一目了然 这正是热血沸腾、意欲投身四周事件漩涡中的年纪。 彼得堡,群众在卡彭主教率领下向冬宫前进,途中遭遇 哈萨克骑兵屠杀。当时这个年轻人正关在教室里,被迫翻译 希腊文,而为忧郁症所苦,这很容易令人想起《军队的荣光 与屈从》中青年维尼的忧郁症。 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一天,他去参观示威游行,遭 受路过的哈萨克骑兵鞭打,倒在雪地上。在这狂热少年的想 像中,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事件已融合为一,就像鲍里斯自己 也要融入“众人之中”,共同分享勇气与痛苦一般。 ……………… 群众呼唤 “卡彭!” 大厅骚攘 闷热呛人。 户外树木仍有五千。 雪花自外斜飘入门, 贴在整个阶梯上。 这儿是产院, 在无色圆顶下, 世纪变成裸裎的一堆, 冲击四面墙壁。 (《幼年时代》诗集《一九○五年》) 《日瓦戈医生》再次处理了同一事件。 当那哈萨克骑兵向遊行的行列冲锋时,在后面的遊行者 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逐渐增高的嗓音向他们捲回去, 好像千万人高叫着“万岁”欢声雷动一样,把那些个别的 “救命呀!”“杀了人啦!”的喊声淹没了。几乎就在这同 一时刻,当人群向两面分散,而在当中分出一条狭窄走廊 时,马头和髦毛,以及骑在马上挥舞长刀的士兵,正迅捷地 冲进了那一阵呼喊的浪潮之中。 半排骑兵骤驰而过,勒转马头,重整队形,猛然向行列 的尾端冲过去。屠杀开始了。 散文家帕斯捷尔纳克仍然保持了诗人的综合能力和确凿 敏锐的眼光。描写骑兵队抵达时的情景,他已完全成了印象 派画家。散文中所写的这一节有诗的光耀与成就。反之,写 《一九○五年》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那首诗中却直截了 当,保持了纯粹与写实派的简洁。这才是他晚年散文的特 征,而有“普希金的绝对明晰”与“托尔斯泰对事实坚定不 移的忠实”。(《日瓦戈医生》) 一九○六年,帕斯捷尔纳克一家人出国在柏林度过几个 月。他们在这里遇到一些逃避暴政而来的俄国知识分子。少 年鲍里斯已完全浸溺在这城市的氛围中,学柏林语音说德国 语,听瓦格纳。 象征主义在莫斯科的影响 回莫斯科后,鲍里斯就读莫斯科大学,逐渐融入了此城 年轻知识份子的生活中。 现实主义现在已近尾声。一九○四年契诃夫去世后象征 主义势力日增。早从一八九○年起,莫斯科已开始受到法国 象征主义的影响。 除了诗人之外,批评家也开拓了新的远景。苏奈德·温格洛 瓦有关安利·德、雷尼耶、梅特林克、凡尔哈伦的论文、俄 国培尔乔夫于一八九六年有关象征主义的著名演讲、布留索 夫的翻译波德莱尔与凡尔哈伦,巴尔蒙特的翻译爱伦坡、惠 特曼与奥斯卡·王尔德等,都给俄国作家难以超脱的田园特 色以致命打击。 可是,俄罗斯的年轻象征主义者却想宣示自己的独立。 倾心德国哲学精神的勃洛克,不相信法国式的逻辑,认为太 过轻薄。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后,完成《斯基台人》,但诗 人在这作品中称颂俄国所保存的俄罗斯与反西欧的东西。安 德列·别雷也有意要创出斯拉夫人的象征主义。 独立团体“谢尔达尔达” 一九○七年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不属于任何一种 运动,却常在这些运动中出现。他已有几篇诗作,但并不认 为已在诗作中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他以作曲家和钢琴即兴演 奏者的身份参加安德列·别雷主持的团体“谢尔达尔达”。 “谢尔达尔达”之意,谁也无法正确知道。据说,这是 会员之一的诗人从窝瓦河船夫口中听来的字眼。年轻的颓废 派艺术家,因为这个字颇富暗示性,又有东方味,深深喜 爱。 这团体的成员非常倾心他们的前辈亚历山大·勃洛克。 帕斯捷尔纳克眼中所见的勃洛克,是“想说话就开口的 人”。早在那个时候,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就认为“语言的音 乐不是音响学的现象,所以它不存在于分别取出的子音与母 音的舒畅音调,而在于用辞的意义及其声响的相对关系中” (《自传随笔》),因此读勃洛克的诗时,他知道勃洛克是 一个“能抓住街头巷尾日常真理并加心承认的艺术家”。尤 其,勃洛克文体“直接子当的强烈性”使这年轻人印象深 刻。这是富于暗喻的文体,是“天才的速记法”,有如记录 迅捷的观察。由于使用“不带名词的形容词、没有主语的动 词”,勃洛克可以避免虚伪雄辩的夸张和文学套语。这诗人 虽然已成为市街上所发生事件的一部分,却想经由自己怕口 使市街说话。 帕斯捷尔纳克对勃洛克的论点似乎也可用于一九二七年 《施密特中尉》、《一九○五年》、《主题与变奏》这些帕 斯捷尔纳克的诗作。之后,帕斯捷尔纳克从勃洛克学得使都 市成为作品主要出场人物的手法。 文学团体的角逐 象征主义确立后不久,就出现了它的反抗势力。被称为 俄罗斯高蹈派的阿克梅主义者,在古米廖夫(N. S. Gumilyov)领导下,指斥别雷及其信奉者所表现的模糊恋情 或虚伪神秘主义性、女性的温柔、瑞典堡式的礼赞天神与恶 魔主义、新德意志派的形上学癖好等。阿克梅主义(实感主 义)者(他们借用原罪以前的人名,自称亚当主义者),是 讲求秩序与语句正确性、坚实、用语准确的古典主义者。 另一方面,克雷普尼可夫(V. V. Khlebnikov)和马雅 可夫斯基也创出了足与阿克梅主义和象征主义者抗衡的新势 力。他们,未来派的成员,是文学上的虚无主义者,为了做 现代主义的歌手,他们有意把陀思妥也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从 船头推入海底。他们梦想创造魔术的、超精神的诗歌,并把 语言从内容解放出来,在他们名称意象鲜明的杂志《破 月》、《驴尾》、《豚》……中,他们赞扬摩天楼、工厂以 及机器的独霸。 帕斯捷尔纳克虽与普罗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冲突,却不否 定《穿裤子的云》和《脊椎骨的长笛》的作者。在《安全通 行证》中,他曾回忆自己“在集团意识对立紧张之际”与马 雅可夫斯基相遇的情形。他说,马雅可夫斯基“不愿逐一扮 演每一角色,自始就有演出人生全剧”。 一九○五年,帕斯捷尔纳克从马尔堡大学回来后才认识 马雅可夫斯基。他也受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但对未来主 义总保持一段距离。马雅可夫斯基接近共产主义,出现于群 众之前,进而扮演小丑角色后,这距离遂愈来愈大。 《安全通行证》最动人的一节是最后一部分,描写马雅 可夫斯基的自杀、获知消息者的深沉悲哀以及贵族由衷的叹 息。总之,这本书是以邂逅里尔克和面对马雅可夫斯基遗体 做开头和结尾。在这个开头与结尾之间记述了鲍里斯的诗人 成长过程。 旅行马尔堡 帕斯捷尔纳克的独创性乃源于他经常拒绝参与文学运 动。追求真诚的心意使他放弃了音乐;在马尔堡他突然放弃 修读哲学的意愿,追根究底,也是来自此一心意。 一九一二年,帕斯捷尔纳克从俄国启程赴德,在新康德 主义的旧据点马尔堡度过半年。据诗人说,这次意外行程是 命运促成的。 一天,热烈崇拜马尔堡学派赫曼·柯恩教授的同学萨马 林,走进帕斯捷尔纳克和朋友常去的吃茶店。萨马林开始谈 起马尔堡,他沉迷地谈论着这个城市与大学,帕斯捷尔纳克 听了非常惊讶。当时是二月,到四月,青年鲍里斯的母亲告 诉他,已经节省家计支出,存下大约两百卢布,如果想到外 国旅行,可以把这笔钱给他,鲍里斯立刻取得马尔堡暑假讲 习班的日程表,决心到马尔堡去。可能的话,他还想去意大 利。 他迷上了马尔堡。真正的中世纪景物第一次呈现眼前, 那儿有令人想起骑士的旅馆、刻在石上的装饰、历经八世纪 的古堡、直上陡坡哥德式的小径、胡同与屋顶交错的造型。 帕斯捷尔纳克为什么放弃哲学?有一对姊妹,她们在盛 夏时节到了马尔堡。在启程赴柏林途中,知道她们的朋友在 马尔堡,便决定在马尔堡停留两三天。两姊妹停留期间将结 束时,青年鲍里斯发觉自己已疯狂地爱上姊妹。《安全通行 证》优雅地回忆这段狂热恋情。 两姊妹起程的早上,鲍里斯奔至旅馆,把她压在墙上, 向她求婚。当然被拒绝了。可是,他无法跟她分手,跳上已 开动的列车。两位少女显然希望摆脱这个奇怪的旅伴,借钱 给他买回程车票,明明白白向他告别,甩脱了紧迫钉人的朋 友。 回到马尔堡,房东交给他两封信。一封是旅行法兰克福 的表妹寄来的,劝他到她那里去;另一封是柯恩教授寄来的 邀请函。和表妹共度一日,就须拒绝柯恩教授家的晚餐。房 间里散布着为写论文预先准备好的书籍。他立刻把书收拾在 一起,准备出发。他清楚知道,这样一来已等于放弃了哲 学。这是诗人的意志表现。恋爱、失恋、激烈的痛苦为他开 启了创作之门。他不分日夜,专心一志地写。 帕斯捷尔纳克不属任何流派,他毕竟是诗人。这段故事 相当戏剧性地指出青年鲍里斯在生活与人生旅程上的剧变。 但这与事实未必一致,因为从启程赴德以前,帕斯捷尔纳克 已对诗和文学有兴趣。 一九一○年,以作曲家身份出入于“谢尔达尔达”团体 时,帕斯捷尔纳克曾就象征主义发表演说,其摘要已收入 《自传随笔》中流传至今。这个有志于写诗的年轻人当时已 形成许多文学观,而且直到后来仍继续发展。 在《安全通行证》中,他写道: 艺术有活动,是现实的;也像事实,是象征的。所谓 “现实的”是指艺术本身并不发明暗喻,只是在自然中加上 记号,以便忠实地予以重现。 由此可知,帕斯捷尔纳克已凌越未来主义与意象主义。 他接近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威廉·巴特勒·叶兹、里尔克 等,而且受到所有诗人中最伟大的诗人莎士比亚的影响,帕 斯捷尔纳克自己也是莎士比亚忠实的翻译者。即使是大诗人 也不例外,帕斯捷尔纳克知道人必须经过亲切守护自己的象 征之林。承认这些象征、赋予名称、而后在作品是重新创 造,是人类的职责。于是,他让生活出现在作品中,并与既 存的人和今后势必存在的人交往。 由于放弃哲学,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以自我挑战的心 情选择了诗。诚然他有音乐才华,而且他那出众的知性、爱 好冥思的态度使他走向哲学,但他毕竟还是诗人。 他是道地的诗人。自己虽然想做散文家,却仍然成了诗 人。认识他、爱他的人都有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如实生活、形 象鲜活的稀有人物。他并不怀疑刹那存有所含的深邃意义, 但他不能静止不动,他必须不断追求疑难,把它投向自己。 帕斯捷尔纳克无法静止不动,正如《日瓦戈医生》的叙述, 他相信“人为了总括、经验和表现此世的一切事物,就必须 生为浮士德”,所以要常常转生。艺术家以定是创造者、死 者中的生者(其实,日瓦戈在斯拉夫语中就是生者的意 思),更是在超越真正精神变化之处,面对人生、创造、自 然与他人,以确认其深邃喜悦的见证者。 他的诗是一种冥思 由此,所谓诗,可以说是一切存在物的热情冥思,是死 亡的诠释。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一样,认为生死共存同 在;这两种状态都有属于内在的统合,而此内在统合可以统 一一既相反又不相容的事物,并使双方妥协。他也跟里尔克 一样,深信现实的种种形象间存在着不同的相互关系,诗人 和幻想家都有不会忽略这些。他们沉默静听,常常是确证目 不能见的存在物的证人与向导。 由于帕斯捷尔纳克是了不起的诗人,所以不能立即知道 自己是诗人。和一些才华太高的人一样,帕斯捷尔纳克也无 法了解自己纷然杂陈的天份。他每次被迫转向,新的局面就 会出现眼前。帕斯捷尔纳克尽可能利用未来主义及其他各种 主义,随即超越了它们。然而,为了和这些现代主义完全诀 别,他必须否定《日瓦戈医生》以前所写的所有作品。这种 作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他放弃音乐,接着又放弃哲学的情形。 他的诗是真理的明镜 他终生追求的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真理。这种探求 形成《我的姐妹生活》(一九二三年)、《主题与变奏》 (一九二三年)、《一九○五年》(一九二七年)、《施密 特中尉》(一九二七年)及其他故事的特色。在这些故事 中,最美、最纯粹的大概是《柳威尔斯的童年》。这部作品 出版于一九二二年,当时几乎未引起注意。帕斯捷尔纳克告 诉我们说,《日瓦戈》有意创造的是“谨慎而不炫奇的文 体,好让读者和听众不知不觉与故事内容合而为一。”这也 许就是帕斯捷尔纳克自己努力的目标。和日瓦戈一样,他一 生中苦心积虑想创出“毫不引人注意的文体”。 对帕斯捷尔纳克来说,诗并不是知性而危险的游戏,可 是一般诗人却常利用这种游戏,来凌驾人类,考验自己灵 魂,而成为可怕的人。事实上,像呼吸、饮食、睡眠那样写 作,才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梦想。小野兽常在奔跑,跳 跃,或在休憩时被逮捕,帕斯捷尔纳克就以小野兽的这种自 然情韻提笔直书。在诗人中,最具知性而富哲学味道的人, 同时也是最具本能的人,因为他已命中注定要像人们追求喜 悦那样,而且知道他的作品必须像喷泉那样喷泻而出。 日瓦戈的意义 要了解他的美学,描写《日瓦戈医生》女主角拉拉在尤 利亚丁公共图书馆阅览室浏览若干书籍的场面,正好提供我 们一个线索。 她把一切做得多好啦!她读书,并不以为这是最高级的 人类活动,却反而当它是最简单的事,一种甚至动物也能做 的事。好像她从井中取水,或削马铃薯皮。 拉拉与生活之间存在着神秘的和谐。因为有此神秘的和 谐,拉拉才懂得在灾祸中体会内心的安谧。也因为这个缘 故,拉拉才与诗人结合。对他来说,拉拉就是诗,因为她是 “为看清大地的美,为赐名给一切事物”而存在的。 拉拉以注入生命力的活生生的隐喻出现在日瓦戈面前, 诗人日瓦戈很想解开拉拉此一谜题。藉他对也的爱,日瓦戈 才能探明存有的深邃意义,获得有关“爱之受难”的质朴认 识。尽管深爱孩子与妻子,他仍然热爱着这个女子。这女子 也不否认她对无党派革命家、遭受共产党迫害的丈夫有她的 义务。由于这种不合规范的爱,日瓦戈不知不觉间体认了基 督诞生的意义。由于“神与生命、神与个人、神与女子”之 间创出了优美的平等,这事件才能使“许多控制”失去效 力。因为她有必须背负的罪和严重的缺点,玛利亚·玛格达 雷娜-拉拉才成为日瓦戈无可替代的人物。“我不喜欢老是 对的人、不犯错误的人和不曾摔过跤的人。”日瓦戈对她 说。日瓦戈像基督那样,在有敌意的群众、至少是冷漠的环 境下死去;日瓦戈他那宽大的心破裂了;日瓦戈不是倒在历 史中,是倒在路上。然而,所爱的女子能够站在自己灵枢 旁,他一定感到无比安慰。 死中之生 《日瓦戈医生》是一部统合性的作品。就个人而言,帕 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引人注意,将被人接受的人物。但日瓦戈 是英雄,同时也是反英雄,他有时懦怯,显得消极,头脑清 楚而心性烦闷。可是,他洋溢生命力,积极参与生活和历 史。从美学的观点来说,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完全掌握住不虚 矫却深富意象的文体,没有“隐藏才华匮乏的夸张性向”。 他的这部长篇小说是长篇的叙事诗,篇后所附的诗,是他过 去所写诗中最美的。这些诗使这本小说篇幅更大,也更拓深 了它的深度。由于这些诗,我们可以看到生活转换为艺术品 的过程。从普遍性的宇宙观来看,日瓦戈是“活在死者之中 的生者”,他知道“人是为活着而生,不是为准备活着而 生”,也知道“人生”这礼物是最重要的。 帕斯捷尔纳克事件 所谓帕斯捷尔纳克事件歪曲了作者的深远思想。《日瓦 戈医生》在意大利、英国、美国、德意志、法兰西等国出版 后,许许多多指责沉重地加到诗人身上,在此有必要检讨一 下这些指责。 一九五八年十月,苏联作家协会干部大会发表声明说, 因为帕斯捷尔纳克背叛苏维埃国民,才颁给他诺贝尔奖做为 报酬。在这之前两个月,“苏维埃文化界长老”大卫·萨拉 夫斯基在《真理报》上攻击《日瓦戈医生》,说“帕斯捷尔 纳克的思想太直截单纯,他的作品没有意义。”接着又指责 帕斯捷尔纳克为“苏维埃草坪上长出的杂草”。十月三十 日,苏联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书记谢米霍特内在该团成立四 十周年的聚会上指出,帕斯捷尔纳克本性比猪还恶劣,因为 “猪不会把自己吃饭、睡觉的地方弄脏”。 可是,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己并没有批判革命。在一片 暴风雨中,他仍然不失冷静。只有一次,在一九五八年十月 底,当他知道放逐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时,才真正的失去了 冷静。这时候,他写信给赫鲁晓夫,陈述说,自己因出生、 生活与工作而“与俄国密切结合”,离开“国境”无异是 “宣判自己死刑”。在跟俄国剧作家列昂尼·安德列耶夫的 孙女奥利嘉·安得列耶娃·卡里斯莱的对话中,帕斯捷尔纳 克说: 对于必须始终忠于一种观点的想法,我已经厌腻了。生 活在我们四周逐渐改变,因而每十年似乎就必须改变观点。 《日瓦戈医生》书中笼括的时间,自一八八九年到一九 二九年,叙述一个人忍耐着经历大混乱时代带来各种变化的 故事。跟原作者一样,日瓦戈改变了好几次观点,但这反而 使他更为栩栩如生,更象一个人。 人生的意义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及其以《日瓦戈医生》 发出最后光芒的创作活动,全奉献给探究存有所内含的深邃 意义。这部小说的主角跟作者一样是诗人,他知道自己这个 人只是某种东西的藉口与支点而已,而这种东西在比自己更 高的地方控制自己。“语言是美和意义的祖国与容器”,它 透过诗人进行自我陈述。这诗人成了“泛世界思惟与诗情” 的工具,可是他最大的幸福却是被人生选来做为陈述其神秘 的人员之一。在《柳威尔斯的青年》中,帕斯捷尔纳克说: “人们太爱自己的工作,所以只跟祈望自己成功与不朽的人 说话。”由于他承继了诗人最高贵的谦恭角色,帕斯捷尔纳 克才能赢得最崇高艺术家的地位,他的声音才能成为世界良 心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