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1930- ),诗集有《雨中的鹰》、《生日信件》、《河》等。
七愁 蓟 鼠之舞 马群 风 栖息着的鹰 乌鸦的最后据点 子宫口的口试 乌鸦的第一课 云雀 獐鹿 三月的河 狼嚎 鸫鸟 她的丈夫 孩子般的恶作剧 情歌 遗物 神学 水怎样开始演奏 乌德乌 雪花 卡夫卡 叶 风笛曲 思想的狐狸 死后的生命 一只只狗吃着你们的母亲 半人半牛怪 红色 他死的那天 新娘与新郎躲了整三天 梦中的生活 柔和的阳光 捉兔者 殉夫自焚 蜜蜂神
秋天的第一愁
是花园慢慢的告别
它久久伫立在暮霭中
象一个褐色的顶花饰
一只百合花的主茎,
它依旧不肯走。
第二愁
是雉鸡空荡荡的脚
它和它的兄弟们一起悬挂在一只钩子上。
树木的金色
裹在羽毛中
而它的头却蒙在布袋里。
第三愁
是太阳慢慢的告别
它唤回了倦鸟如今在集合
黄昏的时刻——
那黄金而神圣的
画图的底色。
第四愁
是池塘已经发黑
毁灭了也淹没了水的城市——
甲虫的宫殿,
蜻蜓的
墓穴。
第五愁
是树木慢慢的告别
它静静地在拆除帐篷
一天它悄然离去了
只留下枯枝落叶——
木柴,一根根扎营的木桩。
第六愁
是狐狸的哀愁
猎手的喜悦,猎狐的猛犬的喜悦,
蹄爪扑腾着
直到大地接受它的祈求
闭上了她的耳朵。
第七愁
是朱颜慢慢的告别
朱颜露出了皱纹向窗外翘首眺望
年岁正在打点行装
象一个为孩子们举行过赛会的露天市场
如今显得肮脏而又杂乱无章。
(汤永宽译)
不顾母牛的橡皮舌头和人们锄草的手
蓟象长而尖的刀子捅进夏天的空气中
或者冲破蓝黑色土地的压力打开缺口。
每只蓟都是复活的充满仇恨的爆发,
是从埋在地下的腐烂的海盗身上
猛然抛掷上来的一大把
残缺的武器和冰岛的霜冻。
它们象灰白的毛发和俚语的喉音。
每一只都挥舞着血的笔。
然后它们变苍老了,象人一样。
被刈倒,这就结下了仇。它们的子孙出现,
戴盔披甲,在原地上厮杀过来
——1967
鼠落进了罗网,它落进了罗网,
它用满嘴的破铁皮般的吱吱声咒天骂地。
多有效的口衔。
它不再吱吱叫了,它喘喘气
想不出什么道道来了。
“这东西没长脸,它准是上帝”,
“没有回答也就是回答”。
铁嘴巴,象整个地球那么有力
想偷走世界的脊梁,
用吱吱的叫声叫天崩地裂
使每个人头颅里的脑子都换成一堆扭曲了
又松开的鼠肉,
不断吱吱叫着的鼠,
它想随着每一个蹦出嘴的吱吱声脱身,
但它长长的尖牙堵住了出口——
门牙裸露在夜空里,威胁着星座,
黑暗中闪光的星座,叫它们走开,
离得远远的,
当它正在这么干的时候。
鼠突然明白了。
它俯下头,不动了。
鼻尖上有一丝哀求的血。
——1967
破晓前的黑暗中我攀越树林,
空气不佳,一片结霜的沉寂,
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
一个霜冻的世界。我从林子上端出来,
我呼出的气在铁青的光线中留下扭曲的塑
像。
山谷正在吮吸黑暗
直到沼泽地——亮起来的灰色之下暗下去
的沉滓——边缘
把前面的天空分成对半。我看见了马群:
浓灰色的庞然大物——一共十匹——
巨石般屹立不动。它们呼着气,一动也不
动,
鬃毛披垂,后蹄倾斜;
一声不响。
我走了过去,没有哪匹马哼一声或扭一下
头的。
一个灰色的沉寂世界的
灰色的沉寂部分。
我在沼泽高地的空旷中倾听。
麻鹬的嘶叫声锋利地切割着沉寂。
慢慢地,种种细节从黑暗中长了出来。接
着太阳
橘色的,红红的,悄悄地
爆了出来,它从当中分裂,撕碎云层,把
它们扔开,
拉开一条狭长的口子,露出蔚蓝色,
巨大的行星群悬挂空中。
我转过身,
在梦魇中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走向黑暗的树林,从燃烧着的顶端
走到马群这边来。
它们还站在那里,
不过这时在光线波动下冒着热气,闪烁发
光,
它们下垂的石头般的鬃毛,倾斜的后蹄,
在解冻中抖动,它们的四面八方
霜花吐着火焰。但它们依然一声不响。
没哪一匹哼一声,顿一下脚。
它们垂下头,象地平线一样忍受着,
在山谷上空,在四射的红色光芒中——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声中,在岁月流逝、人
面相映中,
但愿我还能重温这段记忆:在如此僻静的
地方
在溪水和赤云之间听麻鹬叫唤,
听地平线忍受着。
——1957
整整一夜,这所房子远远地漂浮海上,
树木在黑暗中崩裂,群山在轰轰作响,
风大步踏过窗子下面的田野,
推开黑暗和炫目的夜露踉跄向前,
直到白昼降临,这时橘色天空下
群山面目一新,风舞弄着
刀片似的光,黑亮萤绿的光,
象一只疯眼的晶体屈曲着。
晌午我从宅边擦着身走过去
一直到煤房门口。有一次我抬头张望——
穿过那股使我眼球凹进去的烈风,
山上的帐篷呼隆隆叫着,它的拉绳绷得紧
紧的,
田野在颤栗,天边作着怪脸,
帐篷随时都会嘭一声一下消失:
风把—只鹊扔得远远的,一只黑背鸥
象一支铁杆慢慢弯曲下来。屋子
哗拉拉响着象精致的绿色高脚杯,
风随时都会把它们粉碎。这时
人在椅子里坐稳,面对着旺火,
心头紧紧的,看不下书,不能思考,
也不能说笑。我们望着熊熊的柴火,
觉得屋基在动摇,但依然坐着,
看着窗户摇晃着往里倾倒,
听见地平线下面的石头在呼叫。
——1957
我坐在树的顶端,把眼睛闭上。
一动也不动,在我弯弯的脑袋
和弯弯的脚爪间没有弄虚作假的梦:
也不在睡眠中排演完美的捕杀或吃什么。
高高的树真够方便的!
空气的畅通,太阳的光芒
都对我有利;
地球的脸朝上,任我察看。
我的双脚钉在粗砺的树皮上。
真得用整个造化之力
才能生我这只脚、我的每根羽毛:
如今我的脚控制着天地
或者飞上去,慢悠悠地旋转它——
我高兴时就捕杀,因为一切都是我的。
我躯体里并无奥秘:
我的举止就是把别个的脑袋撕下来——
分配死亡。
因为我飞翔的一条路线是直接
穿过生物的骨骼。
我的权力无须论证:
太阳就在我背后。
我开始以来,什么也不曾改变。
我的眼睛不允许改变。
我打算让世界就这样子下去。
-1970
烧呀
烧呀
烧呀
最后有些东西
太阳是烧不了的,在它把
一切摧毁后——只剩下最后一个障碍
它咆哮着,燃烧着
咆哮着,燃烧着
水灵灵的在耀眼的炉渣之间
在蹦跳着的蓝火舌,红火舌,黄火舌
在大火的绿火舌窜动之间
水灵灵,黑晶晶——
是那乌鸦的瞳仁,守着它那烧糊了的堡垒的
塔楼。
-1970
这双骨瘦如柴的小脚是谁的? 死神的。
这双毛发丛生的、烧糊了的脸是谁的? 死
神的。
这副还在呼吸的肺是谁的? 死神的。
这件经济实用的肌肉外套是谁的? 死神
的。
这些不堪言状的肠子是谁的? 死神的。
这些大成问题的脑袋瓜是谁的? 死神的。
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血? 死神的。
这双视力最差的眼睛? 死神的。
这双刻毒的小舌头? 死神的。
这有时觉醒的神志? 死神的。
这场口试已过去,已逃脱,还是在进行?
在进行。
谁占有这整个雨水连绵、石头嶙峋的地球?
死神。
谁占有了所有空间? 死神。
谁比希望还强大? 死神。
谁比意志还强大? 死神。
比爱还强大? 死神。
比生命还强大? 死神。
可是谁比死神还强大?
显然是我。
通过了,乌鸦。
上帝想教乌鸦说话。
“爱”上帝说,“你说,爱。”
乌鸦张开嘴,白鲨鱼猛冲进海,
向下翻滚,看自己有多大能耐。
“不,不,”上帝说,“你说爱,来,试一
试,爱。”
乌鸦张开嘴,一只绿蝇,一只舌蝇,一只
蚊子
嗡嗡飞出来,扑向杂七杂八的华宴。
“最后试一次,”上帝说,“你说,爱”
乌鸦发颤,张开嘴,呕吐起来,
人的无身巨首滚出来
落在地上,眼睛骨碌碌直转,
叽叽喳喳地抗议起来——
上帝拦阻不及,乌鸦又吐起来。
女人的下体搭在男人的脖子上,使劲夹紧。
两人在草地上扭打起来。
上帝奋力把他们拆开,又咒骂,又哭泣—
乌鸦飞走了,怪内疚地。
-1970
1
云雀起飞了
象一个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为登高,胸部长得特宽,
象高耸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猎犬的脑袋,带刺如出猎的箭
但肌肉
厚实
因为要与
地心
斗争。
厚实
为了在
呼吸的旋风中
稳住身体,
硬实
如一颗子弹
从中心
夺走生命。
2
比猫头鹰或兀鹰还要狠心
一只高翔的鸟,一道命令
穿过有冠毛的脑袋:不能死
而要向上飞
飞
歌唱
死而已已,听命于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气,让你的喘气声
从喉头冲进冲出
呵,云雀
歌声向内又向外
象海浪冲击圆卵石
呵,云雀
唱呵,两者都不可思议
欢乐!呼救!欢乐!呼救!
呵,云雀
你在高空,停下来休息
下降前,你摇摆不定
但没有停止歌唱
只休息了一秒钟
只稍稍下降了一点点
然后又上去,上去,上去
象一只皮毛湿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纵的
哀泣着,爬上来一点点——
但太阳不会理你的,
地心则微笑着。
4
我的闲情逸致凝缩了
当我看到云雀爬近云端
在噩梦般的艰难中
向上爬过虚无之境
它的羽翼猛击,它的心脏准象摩托一样轰
鸣
仿佛是太迟了,太迟了
在空气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转越快速
而太阳也在旋转
那云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网突然断了
我的听力狂乱地飞回地面。
这之后,天空敞开,空荡荡一片,
翅膀不见了,地球是捏成团的土盐。
5
整个可厌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个疯人院
充满云雀的声音和疯劲,
尖叫声,咯咯声,咒骂声
我看见它们头向后甩
翅膀向后猛弯几乎折断——在高空
就象撒下来到处漂浮的祭品
那残忍的地球的奉献
那疯地球的使臣。
6
脚爪,沾满饲料,在空中晃动
象那些闪烁的火花
象从篝火中迸发出来的火焰
云雀把嗓门提到最高极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后的火花——
这就成为一种慰藉,一股清凉的微风
当它们叫够了,当它们烧尽了
当太阳把它们吸干了,
当地球对它们说行了。
它们松口气,漂浮空中,改变了音调
下降,滑翔,不太确信可否这样
接着它们吃准了,向下扑去
也许整个痛苦挣扎是为了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坠
发出长长的尖利的叫声,象剃刀般刮过皮
肤
但就在它们扑回地球之前
它们低低地掠过、滑过草地,然后向上
飞到墙头站立,羽冠耸立,
轻飘飘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于心无愧的。
7
浑身血迹斑斑古霍兰①垂下头听着
身子绑在柱子上(免得死时倒伏)
听见远处的乌鸦
引导着远处的云雀飞拢来
唱着盲目的歌:
“某个可怜的小伙子,比你更弱,更误入
歧途
将割下你的脑袋
你的耳朵
从你手里夺走你一生的前程。”
在黎明昏暗的光线中,在当年最大的一场
雪中,
两只蓝黑色的獐鹿站在路上,神色警觉。
我刚到那里的一瞬间
它们碰巧进入我的视野。
它们把二、三年来鹿的秘密生涯
清晰地置于奇谲的雪花屏幕前,
在全面崩溃的景象中犹豫
盯着我瞧。有好几秒盯着我
我想它们在等待我
记起口令,发出信号
一瞬间幕帷给吹开了
在树不成树,路不成路的地方
獐鹿向我走来了。
接着它们弯身穿过篱围,伸直腿
走下山坡,越过孤寂的雪地
走向黑黑的树——最后
似乎是又滑又溜,一路飞奔
飞入大雪片的旋涡,
雪淹没了它们,很快也淹没了近处的蹄印
雪把黎明的灵感
修复为雪景。
——1979
眼下这条河是丰盈的,但她的声音低沉,
这是她皇上——大海
微服出行,走过乡乡村村。
如今河水枯了。没有歌声,只有叨叨不绝
的轻轻絮语。
冬天的洪流毁了她
她蹲在脏乱的河岸之间,摆弄她的破烂。
如今她又丰盈了。深沉的合唱。
那是天上干活的高耸的云彩
到海上度假来了。
河水又枯了。一身瘦骨嶙峋
她从漂白了的浮漂物的枯发中向上窥视,河床充塞着枯枝,怪寒伧的。
如今河水又丰盈了,收集了披巾和矿物质。
雨水带来了丰饶,但她拿走了百分之九十
九,
只留下百分之一给田野,让它活下去。
如今她又枯下来了。如今她思念东风成疾。
她在坑坑洼洼里缩成一团。刺眼的阳光使
她头疼。
她的鱼全没了。她颤栗。
如今她又一次丰盈起来。她望着自己的土
地。
一丛毛茛从她的皱折中泼出来,明亮得遮
掩不住。
一条鲑鱼,一只硬银块似的母猪
瞪大眼来瞅她。
是无边无岸的。
它们拖得长长的嚎叫声,在半空的沉寂中
消散,
拉扯出些什么东西出来了呢?
这时孩子的哭声,在这死寂的林间
使狼奔跑起来。
中提琴声,在这灵敏如猫头鹰耳朵的林间
使狼奔跑起来——使钢陷阱咯咯响,流出
涎水,
那钢用皮包着免得冻裂。
狼那双眼睛从来弄不明白,怎么搞的
它必须那么生活
它必须活着
任天真无邪落入地下矿层。
风掠过,弯着腰的狼发颤了。
它嚎叫,你说不准是出于痛苦还是欢乐。
地球就在它的嘴边,
黑压压一片,想通过它的眼睛去观察。
狼是为地球活着的。
但狼很小,它懂得很少。
它来回走着,拖曳着肚子,可怕地呜咽着。
它必须喂养它的皮毛。
夜晚星光如雪地球吱吱地叫着。
草地上警惕的光滑的鸫鸟是可怖的,
他像卷曲的钢而不象生物—— 一对平稳的
乌溜溜、无表情的眼,两条细腿
准备做突兀的跃动—— 一纵,一跳,一刺
以夺得瞬间,拖出一条蠕动着的虫。
没有懒散的踌躇,没有慵倦的注视,
不叹气,也不搔头。就只有跳跃,劈刺
和掠夺的瞬间。
莫非是它们专心一致的头脑或练就了的
身躯,或天才,或一大窝小子
使它们活着有这等子弹般自动的
目的?莫扎特的头脑如此,鲨鱼的嘴巴也
如此,
一闻到血腥味就穷追,即使自己的腰部出
血,
自己给吞掉:效率
如此高超不容任何怀疑来置喙
或让障碍来使之偏离。
人可不是这样。马背上的英雄气概,
一张大书桌上以超台历的速度工作
雕刻一座小小的象牙装饰品
年复一年:他的作为崇拜自己——可对他
来说
虽然他俯首弯腰,溶入祈祷,
那些叫人烦乱的魔鬼,魔法和神明
在炽烈的火焰之上,在一大片沉寂的黑水
之下
如何大声地哭泣。
——1960
呆呆地回家来,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脸池弄脏,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来懂得钱的顽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从什么样的尘土中
得来他的干渴和止渴的权利,
他流了多少臭钱换来这点钱,
这点血汗钱。他要她受点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义务要尽。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炉子里保温了两
个小时,
不过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还听说了些别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炉子,
走到房子那一头去了,唱着
《重归索伦托》②,嗓音
象响亮的烂铁片,
她的背鼓起来成了驼峰—— 一种侮辱。
他们都想得到自己的权利
他们的陪审员得从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们的辩护状直接送上天,再不见下文。
男人和女人的躯体躺着,没有了灵魂,
迟钝地打着呵欠,愚蠢地凝视着,
无精打采地呆在伊甸园的花丛中。
上帝陷入了沉思。
思考的问题非常重大,把上帝拉进了梦乡。
乌鸦笑着。
他咬着上帝唯一的儿子——蠕虫,
咬成蜿蜒扭动的两半。
他把蠕虫的后半段塞入男人的体内,
带伤的一端悬在外面。
他把前半段向前地塞进女人的体内,
前半段向深处爬行,然后向上爬着,
并从女人的眼里向外探望,
叫唤后半段快点过来接合,
快一点哪!因为实在痛苦。
男人醒了,身体被拖曳着穿过草地。
女人醒了,看见他正在过来。
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上帝继续睡着。
乌鸦继续笑着。
他爱她,她也爱他
他的亲吻吮吸出她的整个过去和未来,或
是想这样
他没有别的欲望
她咬他啃他吮他
她要他整个儿进入她
平安、确切,直至永远
他们的喘息振翅飞进窗帘
她的眼睛什么也不想放过
她的目光铁钉般盯住他的手他的腕他的肘
他紧抓住她的手,不让生命将她脱离那个
时刻
他希望时间不再流动
他希望倒下的双臂将她环抱
从那一刻的边缘坠入虚无
或永恒或任何什么
她的搂抱是巨大的挤压
将他压进她的骨头
他的微笑是蜘蛛的叮咬
他就这么躺着,直到她感到饥饿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只占领的军队她的微笑是谋杀者的企图
她的目光是复仇的枪弹短剑
她的每一瞥都是嘴角里心怀叵测的幽灵
他的轻语是个写个没完的律师
他的爱抚是流浪汉最后的希望
她的爱情游戏是铁索的碾磨
而他们低沉的喊叫爬过地板
象头野兽拖着巨大的罗网
他的诺言是外科医生的口罩
她的诺言揭下了他的头盖骨
她要它做一枚别针
他的誓言吸尽了她的元气
他教她编织情结
她的誓言将他的眼睛放进
她秘密抽屉深处的甲醛溶液
他们的尖叫扎进墙壁
他们的头分离,入睡,象切成两半的
西瓜,但爱是不会停止的
他们在相互的纠缠的睡眠中交换手臂的大
腿
他们在梦中占领彼此的大脑
黎明,他们戴着彼此的面孔。
我在海边捡到这块颚骨
那里,海蟹,角鲨,被细浪击碎,抛起,
半小时后碎成粉末
一切又重新开始。海水很凉:
漆黑的海底不讲究友谊:
没有轻触,只有捕捉和吞噬。那些颚,
在吃饱吞足或者松开紧张的欲望
以前,就滑下另一些颚;只剩下光骨。颚
吞吃,被吞吃,然后颚骨冲上沙滩:
这是大海的成就;还有贝壳,
脊椎骨,利爪,甲壳,头骨,
海中的岁月吃掉它的全部,变强壮,吐出
这些不消化的,欲望的帆桅,
自海面上沉落。什么也不会
在海里兴盛。这些弯弯的颚骨没有笑
而是牙关紧咬,现在成为一座纪念碑。
不,蛇没有
诱引夏娃去吃苹果。
很简单
一切只是以讹传讹。
亚当吃了苹果。
夏娃吃了亚当。
蛇吞掉夏娃。
这是黑暗的肠胃。
同时,那蛇在乐园睡了一觉
消化完腹中的美餐——
窃笑着听见
上帝大发雷霆。
水想活着
它走向太阳它又哭着回来
水想活着
它走向树木它们燃烧它又哭着回来
它们腐朽了它哭着回来
水想活着
它走向鲜花鲜花皱皱巴巴它又哭着回来
水想活着
它走进子宫它碰见血
它哭着回来
它走进子宫它碰见刀子
它哭着回来
它走进子宫它碰见蛆虫和腐烂
它哭着回来它想去死
它走向时间它穿过石头的门
它哭着回来
它穿越所有的空间去寻找空虚
它哭着回来
直到泪水流尽
它在万物的底部躺下
彻底疲惫 彻底干净
我是什么?在这儿嗅着,掀开树叶
追随空气中一个模糊的污点来到河边
我下水。我是什么,劈开
水的透明的纹理向上打量我看见头顶上
倒悬的河床异常清澈
我在这半空中干什么?为什么我发现
这只蛙如此有趣当我透视它最隐秘的
内部并把它占为己有?这些杂草
认识我?互相叫着我的名字它们
见过我吗?我在它们的世界里合适吗?我
似乎
与大地分开没有了根但碰巧又什么都没有
丧失我没有一根线
把自己栓在任何东西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这个地方的自由好象已经
交给了我那么我是什么?从这
腐朽的树桩上掰下一块树皮无法让我
欢乐它毫无用处所以我一定要收拾它
奇怪的是这么做纯属巧合
但我将被称做什么我是至高无上的吗
我有一个主子吗我是什么形状我是什么
形状我是庞大的吗如果我走向
这条路的尽头穿过这些树再穿过这些树
直到筋疲力竭那是一个逼近的东西暂时地
围住了我假如我还坐在这里每一样东西
会怎样停下来观望我我想我是绝对的中心
但也仅此而已而它是什么根
根根根而这儿又是
水真奇怪但我将继续寻找
现在地球紧紧抽缩
裹住老鼠愚钝的越冬的心脏。
鼬鼠和乌鸦,仿佛铜铸的模型,
疯疯癫癫地同其他死亡
在外面的黑暗中游荡,
她,也在追逐着自己的末日,
冷酷得象这个月的星辰,
惨白的脑袋重如金属。
他是一只猫头鹰
他是一只猫头鹰,“人”字
刺在断翅下的掖窝
(他被耀眼的光墙照晕,坠落在这里)
刺在地板上抽搐的巨影的断
翅下。
他是一个裹在绝望的羽毛中的人。
谁杀害了落叶?
我,苹果说,是我杀害了它们,
我胖得象一枚炸弹或炮弹。
我杀害了绿叶。
谁瞧着它们落下?
我,梨儿说,它们将离去,
人们将指指点点的观赏我的裸体。
我瞧着它们落下。
谁将接住它们的血?
我,我,我,南瓜说。
我会喝得肥胖滚圆,得手推车运送。
我将接住它们的血。
谁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我,燕子说,我在收拾线轴远行前
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谁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我,河流说,借乌云的神力
我将用洪水冲出一个棕色的深坑。
我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谁将做殡葬牧师?
我,乌鸦说,人所共知,
我对圣经颇有研究。
我将做殡葬牧师。
谁将做殡仪人?
我,秋风说,我将在草丛中哀鸣,
吹得人们苍白、发冷。
我将做殡仪人。
谁将抬棺送葬?
我,夕阳说,
全世界都会哭着看我埋葬绿叶。
我将抬棺送葬。
谁将唱一曲挽歌?
我,拖拉机说,我将打开齿轮的金嗓,
犁翻麦茬,通过风门悲吟。
我将唱一首挽歌。
谁将敲响丧钟?
我,知更鸟说,我十月里的啼叫
将把噩耗告诉平静的花园。
我将敲响丧钟。
大海以空洞的嗓音哭叫着,
对生存与死亡一视同仁,
大概是对苍天的容貌厌烦了,
经过了数以亿计的夜晚,
没有睡眠,没有目的,没有自负。
石头也一样
象监禁在宇宙里的微粒
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深黑的睡眠。
或者偶尔意识到太阳的红点,
然后幻想这是上帝的胎儿。
风在石头上面猛烈地刮着,
它不能同任何东西混合起来,
就象石头瞎了的听觉。
或者转过身去,仿佛石头的心中
开始出现关于方向的幻想。
喝着大海,吃着岩石,
一棵树木努力造出绿叶——
一个老妇从空间落下,
空间对于这些形式尚无准备。
她继续悬挂着,因为她的心完全地走了。
分秒接着分秒,世纪接着世纪,
没有停滞,也没有发展。
这不是坏的变体,也不是实验。
这是凝视着的天使通过的地方。
这是所有的星辰致敬的地方。
我想象这座午夜时的森林:
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活动,
除了钟的孤独
以及这张移动着我的手指的白纸。
我透过窗户看见没有星辰:
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临近,
虽然深深藏在黑暗中
却正在进入静寂。
冰凉,轻微得象黑暗里的雪花,
一双狐狸的鼻子触着细枝、嫩叶;
一双眼睛帮着它活动,在这里
又是这里,在这里,又是这里,
雪地上的脚印在树丛间
越来越近,一个瘸着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迟疑在树桩边,
一个空虚的身体大胆地来到,
穿过空地,像一只眼睛,
广阔深邃的碧绿颜色,
闪闪发亮,全神贯注,
来到干它自己的事情,直至
带着突然强烈炙热的狐狸气味
它进入了头脑里黑暗的洞穴。
窗外依然没有星辰,钟声滴答,
纸上却已印下了文字。
① 古霍兰,爱尔兰神话中的最大英雄。
② 意大利著名民歌,叙述对故乡的思念。
③ 乌德乌,一种森林恶魔。
我能对你讲什么呢,
你不知道死后有生命?
你儿子的双眼有你斯拉夫和
亚洲的内眦赘皮,这使我们
很感不安,但会变成你的
如此完美的眼睛,后来变成了
湿润的宝石,最纯粹痛苦的最坚硬物质,
那时他坐在高高的白椅子上,
我喂着他吃。悲痛的大手挤着
挤着他的湿脸巾。大手挤干他的泪水。
但他的嘴巴背叛了你——它接受了
我这只脱离现实的手中的餐匙,这只从
比你活得长的生命中伸出来的手。
他的姐姐一天天长大了,
因这创伤而显得苍白,这个
她见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的创伤,
我每天给她穿蓝色布列塔上衣时敷裹它。
夜里我躺在床上,醒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上了吊的人,
我颈神经被连根拔起,
连结我头盖与左肩的腱
从肩头被扯断,缩成了
一团结——我幻想我的这个痛苦
只有在我精神上用头颈吊在钩子上时
才能解释清楚。
我们这三个被生活丢弃的人
在我们各自的小床上
保持深沉的寂静。
我们被一只只狼所安慰。
在那二月和三月的月下,动物园靠近了。
尽管在城市,却有狼安慰着我们。
每夜两三次,它们唱着,
令人毛骨悚然达数分钟之久。
它们发现了我们所躺的地方。
澳洲野犬和巴西狼与北美的
一群灰狼一道提高嗓门嚎叫。
狼用它们拖长的声音鼓舞我们。
在它们为你嚎口兆
和向我们致哀中,
它们伤害我们,缠住我们,
它们狼化我们,使我们发出狼声。
我们躺在你的死亡里,
在已落的雪中,正飘的雪下。
当我的身体沉入这民间故事里时,
故事里的狼正在森林里为两个婴儿
歌唱,他们在睡梦中变成了孤儿,
睡在他们的母亲的尸体旁。
张子清 译
那不是你们的母亲,是她的尸体。
她从我们的窗户跳下,
跌在那里。那些扯着她的
不是狗,看起来像狗。
记得吗,从巷子跑来的瘦猎犬
高高的衔着挂下来的狐狸肠和肺?
看,谁在街头四肢趴下,
蹦向你们的母亲,拽她的遗体,
抬起他们狗似的嘴巴,换着新的姿势。
保护她,他们将撕扯你们,
仿佛你们更加是她。
他们将发现你们全身的肉
和她的一样新鲜多汁。
营救她原来的模样太迟了。
我把她埋葬在她跌倒的地方。
你们踯躅于她坟墓的四周。
我们排列从阿普尔多运来的
海贝壳和有花纹的大鹅卵石,
好像我们是她本人。但是有一种
鬣狗群不安地顶风而来。
它们把她挖了出来。它们大吃
她营养丰富的尸体,甚至咬掉墓碑面,
吞下坟墓的装饰品,咽进墓地的土。
那就由她去吧。
让她成为它们的猎获物。去把你的头
隐藏在布鲁克斯山脉②积雪的河里。
去把纳勒博平原③外边盘旋的风
遮住你的双眼。让它们抽动尾巴桩,
狗毛倒竖,对着它们的
交际酒会呕吐。
考虑最好用神圣的关心
把她搁在高架的铁格栅上
让秃鹫
把她带进太阳④。想想吧,
这些嚼碎骨头的嘴巴,
这些努力为屎壳郎备食的嘴巴⑤,
而屎壳郎将把她运回太阳里。
①这是休斯直接写给他的子女的诗,告诉他们说,那些评论普拉
斯及其诗歌的评论家、学者们,如同一群狗争吃他们的母亲的尸体。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她天葬。——杰夫
②北阿拉斯加的一个山脉,在育空河与北冰洋之间形成一个分水
岭。休斯的儿子尼古拉斯生活在阿拉斯加。 ——杰夫
③澳大利亚中南部的一大片沙漠地带,休斯的女儿费里达住在澳
大利亚,常来此画画。——杰夫
④如同西藏的天葬。——译者
⑤根据埃及神话,埃及人想念屎壳郎很神圣,代表死而复生,生
而复死的生命周期。于是休斯引申到普拉斯被天葬,让秃鹫吃了之后
拉出的屎,再被屎壳郎吃,以此方式使普拉斯回到大自然,回到太阳,
回到光明。 ——杰夫
张子清译
你砸破的红木桌面
又宽又厚,是我母亲的
祖传家俱,上面留有
我整个生命的伤痕。
它遭到了锤击的命运。
你因为我迟来20分钟照料小孩
而发狂,在那天,
你挥舞着高脚凳。
“太好了!”我大声说,“别歇手,
把它砸碎烧光。那是你
置于你的诗歌以外的东西!”
稍后,考虑以后平静下来,
“把劲头使在你的诗里,立刻动手吧!”
深藏在你耳眼里的妖怪
劈劈啪啪地捻他的手指。
我给了他什么呢?
解开你婚姻的
一团乱麻的糟糕末端
给你的孩子们留下的是
像迷宫地道里的回声。
给你母亲留下一条死巷。
把你带到你已站起身的父亲的坟墓,
那被牛角抵破而发出牛吼的坟墓——
你自己的尸体也在其中。
①根据希腊神话,此怪物食人肉,被饲养在克里特岛的迷宫中。
张子清 译
红是你的颜色。
不是红,就是白。但是红
是你裹着自己身体的颜色。
血红。是血吗?
它是温暖死者的红赭土?
它是使宝贵的祖传遗骨,家人的尸骸
不朽的赤血石。
当你最后采用你的办法走了时
我们的房间是红色。一间审判室。
盖子盖好的珍宝盒。②
血红的地毯印上了暗黑色纹路,
像是凝结的血块。红宝石颜色的
灯芯绒窗帘挂在那里,如同血的瀑布,
从天花板直泻到地板上。
坐垫也是如此。同样,沿窗台
是胭脂红色。一间令人心悸的房间。
阿兹台克人的祭坛——圣殿。
只有一张张白书架避开了血红。
窗户外边
单薄的皱而脆弱的罂粟花
如同血染了的皮肤;
你父亲用来给你命名的撒尔维亚草,
红得像伤口里涌出来的血;
还有红玫瑰,心脏的最后一滩血,
动脉流出的灾难性的必死无疑的血。
你的天鹅绒长裙,血染的包扎布,
深红如勃艮第红葡萄酒。
你的嘴唇,一抹深红。
你陶醉在红色里。
我感到剧痛,像摸到刚包扎好正变硬的
伤口上的纱布。我能触摸到
纱布里开口的血管,隐现的痂斑。
你把所有的东西先打上白底,
然后泼上玫瑰红,压住白色,
俯身于白色,滴下玫瑰红,
哭泣着流出玫瑰红,愈来愈多的
玫瑰红,有时在玫瑰红之中
画一只小蓝鸟。
蓝色对你来说比较好。蓝色
是翅膀。旧金山买来的
翠鸟蓝绸衣包住你妊娠的身体。
在严肃的抚摸里。
蓝色是你和蔼的灵魂-不是食尸鬼
而是受震惊的考虑周全的护卫者。
在红色坟墓里
你躲开了骨科诊所的白色。
但你失落的宝石是蓝色。
①红色是普拉斯最喜欢的颜色,这符合她性格中狂热的一面。在
西方,它代表激情、狂热、战争。但她性格中有另一面:安静、耐心、
沉思,所有这些品格在西方用蓝色表示。休斯希望她更多地在蓝色中
生活。——奥尔温
②指普拉斯住的起居室,她把所有心爱的东西摆在那里。——奥尔温
张子清 译
是这年年初最柔媚的一天,
真正的春天第一次的探视,
太阳第一次有了自信。
就在昨天。昨夜,霜冻。
像每个冬夜同样坚硬。
火星和土星和月亮聚成一团
悬挂在坚硬、凌乱的天空中。
今天是情人节。
大地脆如吐司。雪花莲走了样。
鸫鸟扑腾着。鸽子小心翼翼地
把它们的声音搓合在一起,在刺骨的寒冷中。
乌鸦嘎嘎叫着,同时笨拙地
撕裂脱身。
明亮的田野看似迷惑不解。
它们的神情变了。
它们曾到过某个可怕的地方
然后又回来,没有他。
那群可靠的牛,背上带着霜,
等着干草,等着温暖,
站在新的虚空中。
从现在起,这大地
将要独立行事,不再有他。
但它还在犹疑,在这缓缓出现的光中,
像孩子般,一丝不挂,在微弱的太阳下,
它的根被切去
它的记忆留下大片空白。
BlueD 译
她给他他的双眼,她发现它们
在碎石堆里,在甲虫中间
他给她她的肌肤
他似乎刚从空中把它扯下就立即为她披上了身
她因恐惧和震惊而哭泣
她为他找到他的手,并将它们鲜活地安在手腕上
它们惊讶地看着自己,它们上前抚遍她全身
他装好了她的脊柱,他小心地擦净每一块
并以完美的顺序放好
这是个超人的难题但他受了天启
她向后靠着左扭然后右扭,边用边笑,不敢相信
现在她带来他的双脚,她连上它们
于是他全身都亮了起来
而他打造她新的臀部
全都严丝合缝还带着新卷的螺旋,并用油擦得锃亮
他抛光每个部件,他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
他们不停地把对方带进阳光,他们发现在每个新的阶段
要测试新的东西都很容易
而现在她把他头颅的底盘理平整
好让关节消失不见
而现在他连接她的喉咙、她的前胸以及她腹部的凹窝
只用了一根线
她给他他的牙,把它们的根部和他体内的中心小钉系在一起
他在她的指尖安上小圆箍
她在他身体各处缝上钢紫色的丝绸
他给她嘴里的精密齿轮上油
她给他的后颈镶上深刻的涡卷
他沉入她的大腿深处
于是,带着快乐,带着惊讶的喊叫而喘着气
像两个泥浆之神
手脚摊开躺在污物中间,却带着无限的关心
他们相互将对方带至完美。
BlueD 译
你在每天夜里的睡眠中
仿佛走进你父亲的坟墓里,
第二天早晨,你似乎不敢看
或不敢记起你在夜里见到的情景。
当你记起来时,你梦见的是
漂满死尸的大海,死亡集中营的暴行 ,
大规模的屠杀。
你的睡眠似乎是一座该死的圣陵。
你父亲坏疽性的被切断的腿
是圣陵里的圣骨。
难怪你害怕睡觉。
难怪你醒来时说:“没做梦。”
你作为女牧师主持的夜礼拜仪式,
那个祭礼的仪式是什么?
那些诗篇是不是礼拜仪式上
你作的一篇篇祷告词?
你白天的苏醒是一种痛苦的保安措施 ,
你努力坚持使用的措施,你却不知道
惊吓你的是什么,或者不知道
你的诗歌从哪里跟随了你,而它的双 脚
沾了粘乎乎的血。每天夜里,
我给你灌输安静、勇气和理解,
使你平静下来。这有帮助吗?
每天夜里,你又走进教堂地下室
那个在崇拜父亲的大圆屋顶之下
隐蔽的原始的洞穴。
你通宵无意识地在这洞穴上
闲荡。吸收只谈结论的神谕。
砍断的人的四肢,
医院焚化炉的烟,
装假腿的玩杂耍的乞丐,
死刑毒气室和火化犹太人的火化室- -
所有这一切供你睡眠之神细察的情景 ,
他的蓝眼睛--你的太阳穴里
不眠的电极
准备他的赎罪节。
张子清 译
选自《生日信件》
你坐在水仙丛中,
一付天真烂漫的神气,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题辞:“天真烂漫 ”。
照在脸上柔和的阳光
如同盛开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这全然是
你在水仙丛中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婴儿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只玩具熊,仅有几个星期
进入他的天真。在你神圣的照片里:
母亲和婴儿。在你身旁
是对着你仰面而笑的女儿,
只有两个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脸对着她,讲着什么话,
你的话音消失在照相机里。
一张难认识的照片:
一座有河围绕的山庄,比你的房屋大 ,
你坐在山庄里。你接下去的时刻
像向你走来的一名步兵
慢慢地从无人地带返回,
在某些东西下面躬身,
从没有接近你--
仅仅融化进那柔和的阳光里。
张子清 译
选自《生日信件》
五月。它是如何开始的?
什么暴露了我们的怨愤?
在那天这么早的时间,月亮刀刃
什么样古怪的转动使我们彼此流血?
我做了什么?我多少产生了误解。
陷在恶灵怒火中的你,令人难以接近 ,
小孩被狠狠地放在车里,你驾驶着汽 车。
我们肯定想痛快地出游一天,
在海边的某处地方,一次探险--
所以你开始驾车。
我所记得的
是我的思想活动:她会做什么蠢事。
我猛地打开车门,跳进车,坐在你身 旁。
于是我们向西开去。向西。
我记得:一条条康沃尔郡的小路,
当你铁青着脸凝视时,某场非尘世战 争
在遥远的雷声滚滚的天底下,处于
暂时停止而随时可能爆发的状态。
我抱着小孩,只是一路伴随你,
等待着你恢复常态。我们
试图找到海岸。你怒恼于
我们英国人各家贪心挡住
所有接近海边的路,挡住了大海,
挡住了向内陆去。你鄙视
肮脏的海边,当你到达那里时。
那天是属于发怒火的日子。
我在地图上一个个农场,一个个
私人的王国里查找路线。
最后找到了入口。这是五月
清新的一天。我在某处买了食物。
我们穿越田野,迎着扑来的海风。
一座爬满荆豆藤的悬崖,条条峡谷
荆棘丛生,栎树林立。在山崖顶下
我们发现了一个猛禽的巢穴,它
在我看来十分完美。你给婴儿喂奶,
阴沉着你日尔曼型的脸,像一顶头盔 ,
令人难以言传。我困惑地坐在那里。
在我的家庭剧中,我是窗户外面的
一只苍蝇。你一脸倦意,
却拒绝躺下来,你不喜欢躺下。
那个平展的刮风的地质板块不是海洋 。
你必须离开,于是走了。我像狗似的
跟在后面,沿着山崖顶的边缘,
在风吹动的栎树林上方--
我发现了一根响弦,
这发亮的铜丝绳在这里成了新装置。
你不吭一声地把它扯断,
扔进了栎树林里。
我被惊呆了。对我国众神
虔诚的我看到圈套线的神圣性
受到了亵渎。你看见表皮下充血的
僵硬手指抓住一只蓝色的大杯。
我看见农村的贫穷正筹集便土。
你看见长着婴儿眼睛的被扼死的一个 个
天真无邪的人,我看见神圣的古老风 俗。
你看见一个圈套又一个圈套,于是
走向前把它们连根扯断,把它们
扔到崖下的栎树林里。我看见你
扯断我的传统岌岌可危的宝贵幼苗,
看风你从以土地维系的悬挂桥和车辆 那里
扯断难得获得的驾驶权。
你大声说:“凶手们!”
你愤怒地泪流满面,毫不怜惜兔子。
你被关进某间单人套间喘着气,
我找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
更不必说不理解你。
在那些圈套里
你抓住了某些东西。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抓住了某些东西,
这个夜间活动的而我又不知晓的东西 ?
或者它是你命定的自我,你受折磨的
呼喊的窒息的自我?不管是哪一种,
你诗歌的那些过于敏感的可怕手指
紧紧的捏住它,感到它活灵活现。
这些冒着热气的肠子似的一首首诗
软绵绵地来到你的手中。
张子清 译
选自《生日信件》
在你第一次死亡的神话里,
我们的神就是复活了的你自已,
这神圣的一位。我们日复一日的礼拜 ,
伺侯你重生的白色产床,不愿响应的
分娩,一心一意想要的生产,
应当是此刻临盆的诞生。
我们耐心等待。
你精疲力尽的延长的阵痛
给我们以献身的态度。假若
三天里由于要生产,你在你身体上
施加野蛮的动作,对着水泥墙
猛撞你的脸,让你自已死掉
(希望你死掉),你会变得怎样?
我们害怕
我们的孩子会受损伤,可能在
死亡挣扎的怀孕期受伤害。
我们的希望也泯灭,你表现的
令人悲哀的痛苦也是快乐:
你自己母亲的角色。我是助产士。
日常生活的烦忙无非是毛巾、热水壶 、
里面没有 麻醉气的橡胶麻醉面罩、
你一直想得到的安慰剂,
你像吞食可卡因似地把它吞下去。
你的阵痛吓坏了你。
肚里想要出来的东西吓坏了你。
你不知道它会是什么东西--
它却是你唯一想要的东西。
一年年,一月月,一周周,夜复一夜 ,
我躬身在那里,仿佛俯身于书页,
哄它出世,用我的耳朵贴近你的肚皮
倾听我们未出生的婴儿,倾听它的心 跳,
减缓你的恐惧。用催眠术按摩你入睡 ,
对着那很快要落入我们的草帽的星宿 低语,
直至羊水迸发,我被感动得忘了自己 。
像我抗议、抵制的那样,我被席卷在
洪水里,一阵新神话的雷鸣。
我滚动在蛋白状粘液下面,瞥见
你阵痛的呼喊像电影里的产妇一样,
声音忽高忽低,这不是伴随
滑溜溜香喷喷的新生女婴的哭声而呼 喊,
也不是伴随欢乐的哭泣而呼喊,
而是伴随遥远的史前时期
悼亡者的尖叫而呼喊。
在死后,在我们的时代之外。
印在录音带纹道里的呼喊
此时此刻无法停止。
你自己在火焰里生下了你。
我们的新生婴孩是火焰中的你自己。
那一条条火舌就是你的舌头。
我爆发过尖叫,那是火焰。
我想要说的是:“这些火焰是什么? ”
用我助产士的双手不是向火焰泼水,
而仅仅是扑灭尖叫的火焰,尖叫
使火焰愈烧愈旺,尖叫从火焰里滴落 。
我难以回避喷射火焰的火炬。
你是火化柴堆上的儿童新娘。
你的火焰依靠盛怒、爱
和求助的呼叫而旺盛。
眼泪是引火燃料。
我是你的丈夫,在我们的新神话里
扮演你父亲的角色
(我俩浸有美国古老阳光的石油里,
我俩被新生的大孩子所消耗),
不是阳光的新生婴孩,而是
黑暗里火焰和尖叫的大小孩
把我俩的氧气吸光。
张子清 译
选自《生日信件》
当你要蜜蜂时,我从没梦想到
这意味着你的爹爹从那井里上来了。
我清除你画的蜂群,你把蜂画成白色 ,
伴有紫红色心脏、花和蓝鸟。
所以你成了蜜蜂
修道院的女院长。
但当你穿上白礼服,罩上面纱,
戴上手套时,我从不猜想是婚礼。
那年五月,那年夏天,在果园里,
热烈的迎风飘动树叶的栗树倾向我们 ,
它们戴着手套的大手又馈赠我们礼品
我却不知道如何去接受。
但当你躬自于你的爹爹时,
你躬身于你的蜜蜂。
你的书页是一群暗色的蜜蜂
依着在阳光照耀的花朵下面。
你和你的爹爹在蜂群的中间,
你埋下你细嫩的颈子。
我知道我给了你一些东西
在一阵嗡嗡声中把你夺走。
你的新自我的雷暴云砧
吹拂你金色的长发。
你不要我去,但要你的蜜蜂
有它们自己的思想。
你要蜂蜜,你要那些饱含初奶似的
大朵大朵的花,要像婴儿似的水果。
但蜜蜂的队形呈几何图形--
你爹爹的计划是普鲁士式。
当第一只蜜蜂接触我的头发时
你凝视着那雷的洞穴。
那只侦察蜂对准目标
纠缠着,奋斗着,叮螫着。
当蜜蜂们在它们攻击的目标上
植入它们嗤嗤响的电极,加上电压时
我像一只头上中弹的长耳大野兔
被扔了出去,穿过阳光下嗡嗡叫的追 踪者。
你的面色表明要把我从
预设的境况里救出来。
你冲向我,脱掉了你梦时的面纱
你防鬼的手套,但当我
站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时,
你从我的头发里抓出
一只只粘粘的破肚的蜜蜂,
一只孤独的蜂犹如一支乱飞的箭,
飞上屋顶,又冲了下来
叮住我的眉毛,呼喊着救助者
它们应声而来--
它们是它们的上帝--蜂之神的狂信 者,
决不听你的恳求,把你的恳求
当作井底上不动的星星。
张子清 译
选自《生日信件》